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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去他妈的书 To Hell with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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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2日,伊拉克内政部长萨利·贾布尔(Salih Jabr)向国会提出一项草案。掩藏在“一九三三年六十二号法令增修条文”这条冰冷的技术性标题之后的,是伊拉克犹太人即将面临的命运大转折。草案前言如下:

我们注意到伊拉克犹太人正透过所有非法手段,企图永远离开伊拉克,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非法离境。这些国民如果被迫留在我国,并保留伊拉克国籍,最后将无可避免地导致危害伊拉克国家安全的后果,并引发社会及经济问题。因此我们认为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若当事人希望离开伊拉克,我们不该予以阻止,但他们将丧失伊拉克国籍。颁布本法案目的即在此。

短短一个星期后,法案表决通过,在摄政王签署后成为正式法令。它向伊拉克犹太人传达的讯息非常明确:你有离开的自由,不过你必须放弃你的公民权,永远不得回来。犹太人大举流向以色列的单行道就此开通。

这道所谓“去除国籍法”是一项令人诧异的政策逆转。一年前,伊拉克才自诩为以色列最凶悍的对手。1949年1月以阿签订停战协议后,伊拉克成为阿拉伯世界唯一拒绝与以色列休兵的国家,随后又领头提出再次发动攻击的想法。伊拉克的领导人非常清楚,让犹太人移民合法化将会让伊拉克成为支持以色列——这个被阿拉伯世界视为天谴的国家——的帮凶,将中东地区人数最多且最富裕的犹太社群拱手交给以色列。这还不包括这项措施将为伊拉克国内经济带来的混乱局面。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在一则1949年发回华盛顿的秘密电文中指出,“有责任感的伊拉克领导人都承认,由于犹太人在伊拉克财经及商业体系中的角色极为重要,犹太人大幅移出将严重损及伊拉克经济,使伊拉克脆弱的稳定状态陷入高度危机。”

但是后来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近几个月以来,伊拉克虚张声势的姿态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退缩。尽管伊拉克安全部队不断突袭犹太人小区、对激进分子严刑拷打,他们依然难以动摇组织良好且日益壮大的锡安地下组织。1949年12月戒严法解除后,大批犹太人涌向南部大城巴士拉,从当地非法越境到伊朗,想办法搭飞机到以色列。过去被认为做事不牢靠的阿拉伯及库尔德走私犯看到伊拉克警方日益无能、贪污盛行的情形,纷纷主动前来担任犹太人的向导,带领他们跋涉穿越不熟悉的土地。胆子越来越大的以色列摩萨德特工扩大业务规模,建立起高效率运行的人口偷渡和逃亡网络。1950年1月到3月,约有四千名犹太人从伊拉克顺利地非法逃往巴勒斯坦。如果照这个速度继续发展,伊拉克在六个月内失去的犹太人数量将与在此之前三十年的总数相当。

非法移民潮已经演变成伊拉克国内政治危机,以及国际社会的棘手问题。《纽约时报》派遣记者到伊朗的边境城市霍朗夏赫尔(Khoramshahr)进行报道,并在1950年2月以头条证实“大批犹太人陆续逃离伊拉克,其中多数属于锡安派”。走私犯轻而易举地通过贿赂方式进出边界检查哨,伊拉克政府要求伊朗拒绝让犹太人入境,但伊朗领导阶层毫不犹豫地驳回了这项要求。

进退维谷的伊拉克为了挽回颜面,最后不得不屈服。这个情况就像是尾巴摇狗,而不是狗摇尾巴。伊拉克领导阶层因为无力阻止犹太人不断迁出,干脆将其合法化,借此宣称情势依然在政府控制之下。他们自我安慰地以为,或许只有几千名较穷困、地位较低的犹太人会选择离开。但伊拉克政府在接二连三打错算盘后,这次又错估了局势。军警对犹太小区的突袭、伊拉克军队在以阿战争中的惨重死伤、锡安特工决意促使犹太人迁出伊拉克,这些因素都让情况出现了无法逆转的改变。在极短的时间内,大约有十二万名犹太人——几乎是伊拉克境内犹太人的全部——已经准备好要从伊拉克撤离。

1950年3月一个温暖的日子,哈布尔河在融雪灌注下水势汹涌。年方十一的约拿·贝赫·萨巴嘎正和同学排成一列进城,他又因为走路时搞错左右脚而挨了打,关节还在隐隐作痛。他刚过了桥,就看到父亲的穆斯林生意伙伴举手向他打招呼。

“你听到消息了吗,ma/'alme butchuk——小拉比?”易卜拉欣哈吉(Hajji Ibrahim)问他。易卜拉欣是个四肢修长、态度斯文的纺织品商人,大家给他冠上“哈吉”这个朝圣者尊称,因为据说他曾经离开札胡,到远方某个伊斯兰圣地去朝圣。约拿很崇拜他,因为他的店铺是城里少数装了电话的地方;那玩意儿由一堆令人着迷的电线、铃声装饰和诡异的插头组成,只要拨打一个“8”就能接通——至少易卜拉欣是这么说的。约拿和他父亲曾经在他店里连续待了好几个小时,不过电话连一次都没响过。

“学校里有没有人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哈吉?你是说要小心河水暴涨吗?”约拿问。

易卜拉欣笑了,“这样说也有点道理喔!”——犹太人确实正如潮涌般纷纷迁离伊拉克。“不是啦,我听到的消息有点像你跟我说过的什么摩西把海水分开,让以色列人可以走过去的故事。”

约拿和同学们听完易卜拉欣的消息后,立刻冲回犹太区向大家报告,接着兴奋地把书包一摔,将里面的书本抛向温暖的午后空气中。他们觉得仿佛有人刚告诉他们,学校停课了,永远停课了。

☆☆☆

几年前,我问我父亲关于去除国籍法的事,当时我还在《巴尔的摩太阳报》(The Baltimore Sun)担任特约撰稿人,负责与安纳波利斯(Annapolis)美国海军学校有关的采访报道。父亲告诉我,如果我想知道札胡的犹太学生在法令公布当天的模样,可以把它想象成海军学校学生在毕业典礼当天把帽子丢向空中的情景。

“我们就像那样庆祝,”父亲说,“我们把书包丢向空中,似乎在说,‘去他妈的书!’”

不过在札胡的成年人之间,去除国籍法公布的消息却让长久以来被掩盖住的社会断层明显浮上台面。伊拉克的政策在某些人眼里看来,无异是在叫犹太人滚蛋。身无分文的犹太人觉得如果走人的话,他们并没有损失,以色列是个未知之境,就算他们在那里一无所有,情况也不会比在札胡糟。而且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们将不再是一个阿拉伯国家中少数民族里的弱势宗教群体中地位最低的一群人,也就是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犹太人中的穷人。

人数虽少但势力不小的富裕犹太商人阶层则抱持完全不同的观点。他们在札胡拥有房产、商店、土地,离开札胡等于抛弃一切,要在未知的新环境中与命运赌博。他们听过不少关于以色列的事,知道一船又一船教育程度高的欧洲犹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落脚当地。他们怀疑自己能有任何机会享有跟那些人一样的财富和社会地位。

没错,犹太人在札胡拥有的权力不算多,他们必须仰赖辛迪、古利、斯里瓦尼等族群的头目们提供保护。犹太人结婚时,得花一笔“喜钱”请头目为他们祝福。头目们经常会决定进行一些公共建设,这时犹太人就得志愿提供劳力。但用这些来交换信仰和交易自由,代价难道真的太高吗?当他们逐渐听到欧洲犹太人所经历的大屠杀,都觉得自己的运气相较之下实在好太多了。

即便在1950年去除国籍法让犹太人外移成为台面上的事实以后,锡安主义依然顶多是被库尔德犹太人用来包装一些比较实际、迫在眼前的东西:对更美好生活的希冀;对传统穆斯林及犹太间关系解体的不安;新生代与上一代之间的疏离;对未知冒险的渴望……还有也许是最重要的,是他们益发意识到札胡恐怕再也无法仰仗它遗世独立的地理位置,继续将外面的大世界隔绝在外。

我的祖父拉哈明那年三十三岁,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当他的父亲告别尘世,他就要成为家族中最年长的男子,扛起家族领导人的担子。札胡一直没让他失望,他也没有理由离开。

1950年一个炙热难当的夏日,约拿在家人开的杂货铺里,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听他父亲和另一位犹太商店老板讨论未来该何去何从。约拿这天把拉哈明几个月前买给他的小羔羊裘裘牵在身边,边听大人说话,边摸着它身上油滑的长毛。

“让那些穷人到以色列去吧,”拉哈明无所谓地把手一挥,“他们在那里也许能找到比较好的生活。祝福他们。”

“我相信以色列会比较希望有我们这种人。”另外那位店老板说。

“以色列是会有我们这种人,不过是在伊拉克。”

店老板一脸困惑地看拉哈明。

“我的意思是,我们如果留在伊拉克当以色列的代表人,这对以色列可能比较有好处。我们可以从以色列进口产品,卖给伊拉克人。简单说,就是当以色列的业务代表。”

他的朋友兼生意伙伴易卜拉欣哈吉在几分钟前已经悄悄走近,在一旁偷听。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嗤之以鼻。

“是啊,拉哈明,”易卜拉欣装出庄重的表情说,“我现在就开始漆广告牌:‘美味的以色列柳橙,产自阿拉伯人鲜血浇灌的肥沃大地’。伊拉克人一定会排队抢购,帮助可怜的以色列农夫改善家计。”

“去你的,哈吉,”拉哈明怒视着他的穆斯林朋友说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认为你在以色列会很辛苦,”易卜拉欣说,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这里没几个犹太人,所以事情很好办,你们聚在一起想诡计,然后大赚我们这些老实异教徒的钱。可是在以色列,所有人都是犹太人,到时你们有谁可骗?”

“如果你是来侮辱我的话,麻烦你滚出我的店,”拉哈明气呼呼地回呛,不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满口胡言乱语。”

“也许是,也许不是。”易卜拉欣说,他转头向在角落里坐着的约拿眨眼睛。

“小拉比,你觉得呢?我们看看他怎么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约拿涨红了脸。“小裘裘累了,巴爸,”他说了便起身,“我想带它回家。”约拿不想卷入大人的议论,不过那天易卜拉欣对他父亲说的话将萦绕在他心中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埃弗拉伊姆又是满脸喜形于色。每当有人听他说话,甚至当他们并没有在听,他都要狂喜地颂赞上帝终于应许了他们这些流散族群的祈祷。约拿告诉他拉哈明店里的争论时,埃弗拉伊姆满足喜乐的表情依然不变。

“你爸爸太实际,太俗气了,”埃弗拉伊姆说,“可是你啊,约拿,你已经读了《祈祷书》,有一天你应该会懂的。”老爷爷躺在屋顶上那张嘎吱作响的床上,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星辰。他那身老骨头和生锈的金属弹簧之间唯一的睡垫只是一片厚纸板。小孙子盘腿坐在他身边。

“埃弗拉伊姆巴爸,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爸爸有朝一日会看到萨巴嘎一家人都会到伊甸园去,”埃弗拉伊姆说着,一滴眼泪沿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半夜在会堂里祈祷的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以色列圣土上每个角落都有犹太会堂。我们会去参拜以色列列王的陵墓。不管我们在街上、田里,在山顶、山谷,我们都能喝到《妥拉》里说的琼浆玉液。先圣先贤的真言会变成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脚趾间的沙砾会是亚伯拉罕、艾萨克和雅各布踏过的泥土。我们用的水——”

“还有柳橙!”下方庭院传来一阵妇女的说话声。约拿匍匐爬到屋顶边缘,看到祖母正跨过睡着的小羔羊,忙着收拾当天晚餐用的锅碗瓢盆。

“什么啊,老太婆?”埃弗拉伊姆叫道,他那安宁喜乐的心情终于起了波澜。

“柳橙啊!”哈莎乐喜滋滋地嘟囔,“妥拉是不错,圣贤也很好,可是我听说以色列的柳橙可是天赐的上品!大得跟西瓜一样,颜色金黄灿烂,甜得像是蜂蜜。一天只要能吃上一颗,可就乐不思蜀喽。这是那些婆婆妈妈说的。”

“别多嘴,格吉巴奈(gejibaneh,长舌妇)!”埃弗拉伊姆用手肘撑起身子,皱着眉骂道,“现在是男人家说话的时间。”他转头面向约拿,在他耳边假装耳语地说,“俗话说,男人害羞值一分钱,女人害羞值百万两!”

约拿像只小蜥蜴,夹在两个掠食者间,紧张地蠕动着身子,缩着肚子背对祖父。

“我听说以色列没有蝎子,”约拿说,他记得自己读过祖父一本叫《巴勒斯坦传奇》的书,里面提过这件事,“可是那里有没有像依蜜玛雅那样的恶魔?”他问道,心里想着专门把小孩子淹死在哈布尔河里的水妖会不会跟着他们到国外去。

“耶路撒冷的城墙很坚固,能把所有札胡的恶魔挡在外面。”埃弗拉伊姆说。

“可是可是,埃弗拉伊姆巴爸,”约拿说,“易卜拉欣哈吉说我们在耶路撒冷会赚不到钱,因为那里住的都是犹太人,我们没有人可以骗。”

“哈吉是个混账东西,”埃弗拉伊姆说,“就算他的电话也救不了他。没了我们在土耳其的供货商,他只能拿附近村子的烂棉布来卖,一下子就会倒店。他那样说是因为他要吓唬你爸爸留下来。可是相信埃弗拉伊姆巴爸,那个哈吉只是在担心他自己。”

“可是你在以色列圣土要做什么工作?他们需要染布师傅吗?”

埃弗拉伊姆仰望星空,咧嘴笑了。“在天堂里,”他闭上眼睛说,“上帝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