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几天,米里亚姆和丈夫几乎完全不说话。夜里,她躺在垫子上辗转难眠,胸前紧抱着她做的卡萝塔。她静默地请求它的原谅,并恳求上帝给她一点儿信息,告诉她莉芙嘉还活在世上,嘉姆拉其实正要把孩子送回札胡,这一切只是个误会。拉哈明此刻正在房间另一头的睡垫上打鼾,这时,奶妈的脸孔忽然在她眼前的黑暗中游动。米里亚姆试图从那张脸上读出一些什么。这个女人会伤害她的小宝贝吗?她已经有了儿子,应该没理由会狠心对待无辜的“拇指小姑娘”啊。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启口的意外?可是,那会是什么样的事?可能那女人在睡梦中翻身压到女婴,不但让孩子无法呼吸,而且挣扎哭叫的声音也被她身上层层叠叠的臭衣服蒙住,她根本听不到。这样的情景在米里亚姆的想象中越来越鲜明。小女婴被游牧女子厚重的衣物淹没,她柔弱地踢着小脚,但在嘉姆拉的身体重压下却无济于事;隔天早上,嘉姆拉惊愕地看着嘴唇发紫的女婴,没有生命的躯体被夹在两个枕垫中间。
在那些阴沉晦暗的日子里,米里亚姆想起儿时哥哥什穆埃尔保护她的情景,于是有一天她决定回娘家探望他。什穆埃尔听妹妹说了莉芙嘉的事之后,将她拥在怀里。
“这个地方受诅咒了,”他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臂,表情错愕地回道,“你是什么意思?”
什穆埃尔说,一名巴勒斯坦派来的夏里亚赫(shaliach,特使)已经前来传话,说伊拉克已不再安全。穆斯林已经开始在巴格达杀害犹太人。赎罪日那天,有人把炸弹丢进挤满信徒的犹太会堂,所幸上帝保佑,炸弹没有炸开。特使愿意协助所有不想继续待下去的人离开,什穆埃尔也报了名,准备一走了之。当局甚至计划有朝一日把整个地区的犹太人全迁走。什穆埃尔说他打算渡过底格里斯河,到一百二十公里外、位于叙利亚境内的城市艾尔卡米什利(Al Qamishli),先去那里投靠某个姑妈,随后他会朝东南方穿过叙利亚的沙漠地带,奔赴以色列圣地。
米里亚姆不愿置信地笑了起来。“你疯啦?穆斯林杀害犹太人?我不信。”她提醒哥哥,札胡的穆斯林和犹太人相处得很好,穆斯林人会到犹太人开的店里买东西,请犹太裁缝做衣服。逾越节结束时,他们还会送犹太人装了面包、牛奶、鸡蛋的礼物篮。安息日时,在茶馆里抽烟的穆斯林如果看到做完礼拜的犹太人从会堂成群走回家,甚至会带着尊重的态度熄掉香烟。没错,当穆斯林阿嘎需要兴建新的灌溉沟渠或是扩建自家宅院时,犹太人有时必须“志愿”效劳。可是相对于宣定阿嘎(Shemdin Agha)为犹太人提供的强大保护,这点儿付出实在不算什么。有他撑腰,附近的部族都心知肚明,要是胆敢抢劫或杀害任何一个札胡犹太人,必定会遭到血洗报复。
米里亚姆还提醒哥哥,宣定阿嘎甚至还雇了他们的表哥萨利赫这个犹太人作为亲信的私人秘书。“阿谬,你就别再说蠢话了吧,”她说,“还有什么以色列圣地,我看你是妥拉读过头了!”
能有机会这样开怀大笑,她心中充满感恩。
但什穆埃尔脸上毫无笑意。雪花开始飘落,他带她离开庭院中央,来到用灌木打造而成、以一排木桩撑起来的比尔邦克(birbanke,露台)上。
“还有就是阿拉碧。”他说。
“什么?她又怎么了?”
“比以前更惨。”什穆埃尔说。他说几天前他犯了个小错,结果阿拉碧罚他站在漫天雨雪中受冻,直到他浑身湿透,整个人抖个不停。
“哥,我还以为她怕你呢!”
“她从前是怕我,”他说,“可是巴爸变得很奇怪。他好像忘了我们是另一个妈生的。‘现在阿拉碧就是你妈,’他这么告诉我,‘你得把她当成亲生母亲,完全顺从她。’”
往事一一浮现在米里亚姆眼前。为什么他不在一开始就跟她说实话,而是搬出什么使者、炸弹、犹太人被杀之类的故事?什穆埃尔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青年了,他声音低沉,一脸胡子,英姿焕发。这世上是否只有她还能从他身上看到在这般样貌底下的小男孩身影?
“别走。”她忽然说。
“你现在有新的家庭了,”什穆埃尔说,“一个比较幸福的家庭。让他们照顾你吧。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了。对谁都没用处。”
米里亚姆掩住眼睛,试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她完全能理解哥哥的心情。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两人互相抱着好长一段时间。
兄妹俩再次相见时,已经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
贝赫·萨巴嘎一家人的工作模式就像是一条经过精密设计与调控的生产线。高大健壮的艾里雅胡用手推车送进一车车鲜宰的牛羊。帅气十足的伊斯拉埃尔卸下这些屠体,堆放在雪地上,接着舀起瓮中的河水冲掉血迹。拉哈明将清洗过的牲畜尸体拉到庭院另一头,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粉红色的痕迹。他将钩刀滑移进牲畜皮层下方,切除一层层的肥厚脂肪。
接下来就是女人的事了。米里亚姆把大肉块投进加了盐的滚烫热油锅里。拉谢尔将这样熟化处理过的肉块切成丁。哈莎乐把肉丁塞进贮存罐,用蜡封好罐子,存放在厨房旁的贮藏室。经过所有人的通力合作,全家就有了足量的咸肉,可以在雪融之前安心过冬。
米里亚姆忙着在丈夫和热油锅之间往返时忍不住心想,萨巴嘎这一家人确实有其不可思议之处。拉哈明和两个弟弟合作无间,仿佛融为一体。他们可以精确掌握对方的动作,好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也能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瑕。米里亚姆渴望能在萨巴嘎家同心协力的作业体系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可是该怎么做呢?她在新娘的首要任务中已宣告失败,如果她生不出健康的宝宝,那么她除了提供一双劳动的手外,又还能有什么用处?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米里亚姆在恐惧中惊醒,蓦地在睡毯上坐了起来。
“我没法呼吸,”她的惊叫声吵醒了丈夫,“空气好沉重。”
“嘘,嘘,”拉哈明说。他揉着她的背,关心地凝视着她的棕眼,“镇定点儿,亲爱的,你一定是做了噩梦。”
“是她,是那个塔普拉帕。”
“她怎么了?”
她的脸抵着丈夫的颈项,拉哈明感觉到她的脸颊已被泪水沾湿。
“我们对她一无所知,拉哈明。一无所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孩子交给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不知道,那是个错误。我们学到教训了,札胡所有人都学到了。”她希望丈夫像她一样心碎,但她感受到的更像是一种懊悔——仿佛商人因为交易变质而感觉不是滋味。
她不断哭泣,直到精疲力竭。最后,她终于再度躺下,将头靠在丈夫的臂弯里,让他温柔地抱着她。
“你还是一头年轻的小母羊,”拉哈明说,“我们再生就好了嘛。”
“对,”她抬眼透过微光看着他,“这次也许可以生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