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米里亚姆而言,父亲及继母家有时就像一座由疯婆子治理的奴隶工寮;相较之下,她的新家则是喧闹混乱,活像个无法无天的大市集。夫家这边的人不是经商、在黑市叫卖,就是开染布坊。米里亚姆很快就发现,市集和家庭之间并没有界线区别。家中有成堆的羊毛亟待梳理,母鸡小鸡在屋内四处奔跑,顾客在房子里外进进出出,为了干果、羊毛、兽皮讨价还价。
川流不息的访客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重要企业中的一分子。新婚丈夫唯一的妹妹拉谢尔(Rachel)成了她的盟友。这两个女孩年龄相仿,都认为自己担负了超过她们应做的家务。当拉哈明出远门做生意,或是到摩苏尔接受军事训练时,她们俩会把睡毯并拢起来,互相倾诉各自在男性当道的家中遭遇的各种磨难。
“也许我会找到一个家里有很多姐妹的丈夫。”有天夜里拉谢尔这么说。
米里亚姆咯咯笑了起来,烛光在她眼波中闪烁。“是啊,把她们变成你的奴隶,这样你就可以睡到中午。”
“有丈夫一定很棒。”拉谢尔过了一会儿又说。拉谢尔没有嫂嫂那种精致迷人的脸蛋,而且又被无止境的家务拖累,一直要到十来年后才终于成婚,而且对象还是个比她大上十五岁的鳏夫。
“是吧,”米里亚姆的语气仿佛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有时候还不错。”米里亚姆对丈夫慢慢有了些感情。拉哈明其貌不扬,个头也不高,但为人诚恳热切,而且怀有上进的企图心。除了她哥哥什穆埃尔之外,这世上就数她丈夫对她最好。
他们俩结婚还不到一小时,札胡的女人家们看到这对穿着礼服的夫妻,便忙着亲昵地表达祝福之意。“祝你们生七个男孩!”她们说,因为男孩越多,家族事业的人手也就越充足。米里亚姆等着有朝一日能给丈夫他最想要的东西。结婚两年后,十五岁的她肚子终于隆起,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家人特地为新郎新娘打造的新房里灯光昏暗,拉哈明的双臂环绕在妻子身后,将她的额头压向他的唇,双手滑过她臀部上方的紫色系带,轻轻罩住她的肚子。“请上帝保佑我们生男孩,”他目光望向天上,“长得又大又健壮,成为货真价实的萨巴嘎男子汉。”
在丈夫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中,米里亚姆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婴孩的哭声。那声音像是一阵落山风,从远方的雪山嘶嘶扫落而下,拂过河水而来。这是否是肚子里的孩子正努力与她建立联系?拉哈明将她松开时,泪水已经濡湿了她的脸颊。
在一个春末的早上,米里亚姆醒来时被两种同样不舒服的感受内外夹击:体内的疼痛有如一只拳头,正硬生生地揉着她的腹腔,屋外则是她的胖邻居正愚蠢地嚷嚷着。
“老天爷呀,今天可是做古尔古尔(1)的大日子哪!”莎布莉亚用她举世无双的尖嗓叫道。莎布莉亚将制作古尔古尔视为重要的小区活动。但米里亚姆心想,莎布莉亚为何总是非得把所有的心思大声昭告天下不可?
“看啊,”莎布莉亚继续叫道,声音凌厉地穿透闷热的空气,“哈哈!看来我们可以煮出足够喂饱整个犹太人小区的碎麦呢。”
“前提是你吃过以后还有剩。”米里亚姆奋力将抖动着的大肚子从被单底下挪出来时自言自语地嘟囔着,随后脸红了起来,汗颜于自己放肆的想法。
为了躲避屋内的闷热,这家人将床铺安设在屋顶上。米里亚姆从这里探头往下看,终于知道为什么莎布莉亚会这么尖声刺耳地大叫了。
下方街道上,两名健壮的妇人扛着一只足足有半头小牛大的空铁锅——“卡其贝”(gagibe),正朝她们走来。妇人肩上架着木杆,仿佛牛上了轭,沉甸甸的卡其贝就以环圈悬吊在竿子上。
“是从阿卜杜勒·阿尔—卡里姆(Abd al-Karim)阿嘎那儿拿来的。”其中一名妇人额头上冒着汗珠,气喘吁吁地说。
米里亚姆听过这个名字。阿卜杜勒·阿尔—卡里姆是穆斯林阿嘎家族中的重要人物,这个家族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统治着库尔德斯坦境内以札胡为核心的崎岖地带。一次大战结束后,伊拉克建国,札胡郊区随之设起一座小规模的政府前哨部门;一批倒霉的巴格达官员被派到这里上班,不过这个外来单位并未设法动摇地方上辛迪、古利、斯里瓦尼等部族的最高统治权力。
“阿尔—卡里姆阿嘎说,‘这是送给我的犹太子民的礼物’,”另一位扛着锅子的妇人宣布道,“愿上帝让我们这个穆斯林朋友在天堂得永生。不过他说,这个卡其贝我们只能用到明日太阳下山时分。”
“老天!”
“我们手脚快点吧!”
“女士们,努力工作才能为生活加把盐哪!”
犹太区的妇女纷纷骚动起来,街坊巷弄间顿时出现一阵急切的碎声低语和昂首阔步的忙乱情景。对逐渐扩散到米里亚姆腿部的抽痛而言,这一切仿佛是一种讽刺。
她将手伸到背后撑住自己,费劲地躺回床上,却忽然感觉有人在她的颈子边拍了一下。
“动起来吧,小姑娘!”是她婆婆哈莎乐,“这一个月份的麦子我们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可以煮。没时间睡觉啦!动起来,今天我们可得大煮特煮一番!”
米里亚姆下楼,走进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街上,加入小区妇女的行列,一同拿着铜壶往河边走去。米里亚姆从后面看着她们,心想她们怎么都是一个样:粗厚的脚踝,鸭子般的步伐,布袋般的长袍罩住浑圆的身躯。在她驰骋的心神中,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混在人群里,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强烈的痛楚一阵阵划过她的腹背,仿佛鞭子猛力抽打着。为了驱走这种痛苦,她想象自己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一方面拖着后方的环节,一方面又受前方环节往前拉动。每个环节都在动着,但既无感情也无意志。米里亚姆在接下来一个小时中一直沉浸在这种思绪里,任凭汗水浸湿身上衣物。她曲着手指将一只铜壶拎在身侧,另一只则挂在肩上。当她第六次从河边取水回来时,其他妇女告诉她工作已经完成,铁锅装满水了。
拉谢尔和其他妇女一块儿量取小麦,倒进水中。某个人引火烧起木块。巨大的铁锅吱吱作响,锅内的水很快便烧得滚烫。妇女在锅边围成一圈,在一片欢声中交换着满足的眼神。
“拉谢尔!拉谢尔!”米里亚姆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整个人颤抖着啜泣,“我的肚子好痛,真的好痛。”
邻居莉玛姑婆从锅边走来,手肘一伸,将拉谢尔顶到一旁,以在场最年长女性的身份展现权威。“快去把接生婆请来,”莉玛叫道,而后立刻把注意力转回热气奔腾的大锅子,“米里亚姆,坐下吧,别担心。我们会负责煮古尔古尔。”
就在正午时刻,一个女婴诞生了。她美丽非凡,双腿修长,肌肤如牛乳般白皙柔嫩,米里亚姆无法移开目光。她将银质铃铛串成的护身符系在女婴的脚踝上,让孩子的小腿一踢就叮当作响。这孩子如此漂亮,却又楚楚可怜。可是当拉哈明在日落后做完生意骑驴回到家,他才瞧了一眼就把头撇开。
“请你好好看看她呀,她可是我们的孩子哪!”米里亚姆说。
“她跟你一样是个美人胚子。”拉哈明回道,但还是不肯用心看,只在妻子脸颊上亲了一下。
当天晚上,他们三人睡在屋顶上,白天煮好的古尔古尔压成一片片,就摆在他们身旁风干。夜空像是一座深色丝绒打造的顶棚,上面撒落着晶莹闪烁的珠宝。米里亚姆凝视着女儿深色的眼珠子,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让那稚嫩的唇压印在她的酥胸上。这时她忽然忆起小时候母亲唱的一首催眠曲。
“小嫩贝比,小嫩贝比,漂亮的小宝贝,”米里亚姆唱着,“我们带她到摩苏尔市集,给她买首饰和新衣。小小鼻子好像椹果,小小嘴唇宛若薄纱。为了让她远离伤害,我愿意为造物主牺牲。”
她紧抓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无比哀怨地望着他,使得他以为她就要落下泪来。
“我的爱。”她喃喃道。
“怎么了?”
“我们能用我妈妈的名字给她取名吗?”
“阿拉碧?我以为你恨透她了。”
“拜托,不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从没听你提过她。”
“莉芙嘉,”她眼眶湿润地说,“她叫莉芙嘉。”
☆☆☆
拉哈明一整个星期都把头压得低低的,尽量避免前往市集,而且刻意走僻静的小巷子穿越市区。生女儿被视为一种耻辱。他有个客人不久前生了女儿,他就目睹一群小男孩讪笑他。“Tuha,tuha,khiryeh bilihyet abuha!”男孩们哼唱着起哄,“生女儿,生女儿,老爹的胡子生出粪土儿!”
不过,米里亚姆在那个星期完全没有心思理会札胡人的偏见。每天从早到晚,她只看到女儿对她无止境的需索。小莉芙嘉以无比的力气吸吮米里亚姆的奶水。她不禁好奇,这么小的东西哪来那么惊人的饥渴。但过了八天,小女孩的身子看起来缩小了些。米里亚姆在乳头痛了好几天之后仔细检查,这才发现皮肤上出现黑斑和裂缝。她压了压,但没挤出奶水。她不知道孩子已经吸了多久却都喝不到奶。
“乳头破裂,”婆婆看着小莉芙嘉奋力吸吮米里亚姆的胸脯,无奈地说道,“你不是第一个。”
邻居们纷纷帮忙出点子,有人说可以吃母鸡脂肪或芝麻酱补身子,有人则忙着诅咒邪恶之眼作怪,但米里亚姆的奶水怎么也不出来。埃弗拉伊姆着急地在犹太区里找奶妈,但前些年曾经帮别人哺乳的奶妈最近都没生小孩,所以也不会有奶水。
一家人于是只好使出心目中的下下策:到犹太区外头找穆斯林奶妈。札胡周围村落的一些非犹太裔妇女曾经为城里送来的犹太婴儿哺乳,等孩子大到可以吃固体食物时才送回去。可是有时候犹太家庭不知道谁能信任,而且出城多少是一件冒险的事,因此,到外头找奶妈的想法让不少犹太人惶恐不安。
但米里亚姆没有更好的选择,她若不把孩子送给别人养几个月,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饿死。埃弗拉伊姆请一位和邻近穆斯林村庄有接触的犹太小贩帮忙放话出去。隔天,一名脸上布满皱纹、眼神空洞的女子手上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孩出现在他们家门口。
“我叫嘉姆拉。”女子说。粗布罩衫和长袍一层层地裹住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把整柜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她走动时衣服下摆拖过地板,那层层堆栈的衣物散发出酸臭奶水的气味,使得米里亚姆和她的婆婆忍不住互换了一个嫌恶的眼神。
女人们在院子里坐下。“你是从吐桑尼(Tusani)来的吗?”哈莎乐倒了一杯茶给来客后,用蹩脚的阿拉伯语问道。
“我们是游牧的,”嘉姆拉回道,“不过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带着水牛群待在吐桑尼一带放牧。”
“米里亚姆,把莉芙嘉给她吧,”为了不让未来的奶妈听懂,哈莎乐改用亚拉姆语说,“我们看看她是不是会喝这女人的奶。”
米里亚姆忍住泪水,把蠕动着身躯的小女儿交给嘉姆拉。她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这名年纪较长的女子,但嘉姆拉的表情依旧木然。
嘉姆拉从发散出酸奶味的衣服底下掏出乳房,塞进莉芙嘉嘴里。小贝比大快朵颐地吸吮着。但短短一分钟之后,嘉姆拉自己的小儿子就开始睥睨着胆敢侵入母亲胸脯的外来小孩莉芙嘉。小男孩身穿一套镶缀白色贝壳的山羊毛衣服,戴着有下巴系带的奇怪帽子。他的小拳头挥舞起来拍打着,要把莉芙嘉从他妈妈身上推开。嘉姆拉用手肘把儿子推向一旁。
哈莎乐进屋添茶时,米里亚姆跟了上来。
“我好害怕。”她说。
“我知道,”哈莎乐笑了,“他们居然送了个臭女人来。她的味道简直就像从创世纪开始就没洗过澡似的。”
“她说她刚当妈妈不久,但她的脸……她看起来好像一具塔普拉帕(taplapa,活尸),”米里亚姆说,“我们连让她在这里过夜都不应该。”
隔天早上,埃弗拉伊姆给了嘉姆拉两个月的薪饷,一小桶椰枣,以及一袋手织衣物和礼物——这些都是镇上人家恭贺拉哈明和米里亚姆第一个小孩出世所送的东西。
家族一行人陪着嘉姆拉走向哈布尔河,十来个叔伯姑嫂也加入欢送的阵容。埃弗拉伊姆要她两个月后将小孩送回来,否则他们会亲自出马把她揪出来。
一艘以充气羊皮袋绑在木材上制成的阿布拉(abra)这时正停靠在河岸边。嘉姆拉踏上羊皮木筏,莉芙嘉在她肩挂的背袋里熟睡。
看着小女儿随着陌生女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长长的河上,米里亚姆听到自己笑了起来。那么多个漫长的黑夜里,她辗转难眠,感觉胸脯疼痛难耐,女儿则因为饥饿而无助地哀号。她心想:我可以休息了,现在有人帮我了,我的乳房可以复原,我很快就能把孩子接回来了。
就像《出埃及记》里的同名人物,米里亚姆将孩子往河流下游送去,希望异教徒女人能帮助这个小生命顺利成长。她一边想象莉芙嘉是个女性版的小摩西,一边窃喜地笑了起来,仿佛女儿凯旋的日子就在眼前。
☆☆☆
一个月过了,嘉姆拉音讯全无。第二个月又过去了,札胡的流动商贩从夏季的远行商旅返回家园,白杨树的叶子逐渐转为深红。
镇民欢庆收割节的最后一天,埃弗拉伊姆从铺在院子里的地毯上跳起来跺脚,他气得浑身发抖。
“这样大肆庆祝、这样暴饮暴食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对儿子们咆哮,“我们跟那个贝都因臭女人有约定,她已经超过时间了。”
埃弗拉伊姆声音里透露的紧张讯息让拉哈明这个长子焦虑起来。他本来已经计划好在那个星期末尾和一名土耳其黑市布商会面,这个人能帮他打进利润很高的地毯交易圈子。为了这次碰面,布商特地来到札胡附近的边境山区;拉哈明如果放他鸽子,不但会毁了这次商机,日后他在土耳其贸易圈内也会声名扫地。他当然非常乐意腾出几天去接女儿回家,但那也得等到会面结束才行。他不能忽略生意,但父亲和弟弟们似乎无法体会他努力工作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和家族的美名。只是,他意识到现在也许不是提出这种论点的最佳时机。
“可是巴爸(2),米里亚姆现在才刚开始复原,如果我们少安毋躁,等米里亚姆好点儿时再把女儿带回来是不是比较妥当?”拉哈明说。
“那个游牧女人没有遵守协议,”埃弗拉伊姆说,“你说你要当大生意人,开大商店,住三个房间的大房子。也许你有朝一日会成功,但如果你不设法让别人遵守承诺,你这辈子恐怕都只是个瘪三。”
“巴爸,我……”
“够了!明天你就动身。”
隔天早上,土耳其边境上的山峰让初雪白了头。拉哈明套上一件新的羊毛夏禄沙皮克萨,折了一沓第纳尔(3)塞进外套口袋,走路前往堂兄穆达赫家。穆达赫梳理得服帖的金发、修得整整齐齐的胡须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一直让札胡许多女人家们意乱情迷,她们认为他有英国军人的帅气。但拉哈明来找他是为了别的原因。穆达赫长得像橡树一般魁伟,而且不但拥有枪杆子弹,还有一头镇上最壮硕的驴子。拉哈明心想,在札胡到吐桑尼这沿途二十五公里的路上,这一切都大有用处,因为吐桑尼非常靠近伊拉克、土耳其和叙利亚边境,那一带是三不管的危险部落地区。
两个人骑着驴子,沿着冰封的河床和山壑走了四个小时,蹒跚地来到河边一座座倾圮的泥屋构成的小聚落。
穆达赫在一户人家门口问道:“你们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游牧女子嘉姆拉吗?她是哈森的太太。”
一名老者伸手指向聚落后方山峦起伏的草原。“去那上面就能找到那些贝都因人,可是现在冬天到了,没什么人留在那边的山区。感谢主,他们终于把臭死人的水牛群赶到南方去了。”
拉哈明和穆达赫爬上陡坡,来到青草牧地。在薄雪覆盖的草原上,他们只看到一顶黑色帐篷。穆达赫伸手往后抓住步枪。没错,就是这里了。
他们扳开厚重的帐篷门片,眼睛适应里面阴暗的光线后,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他们的脚步声让妇人惊慌失措,她抬起头,颜色混浊如奶茶的双眼仿佛正试图分辨来者何人。“是谁?”她的头左右摇晃地问道,伸手在地上摸索,直到抓到一只生锈的羊毛剪。“是谁?”
“我们是从札胡来的,”拉哈明说,他的声音比原本打算的细弱得多。他转过头,恳求的目光望着穆达赫,希望他能接着说下去,但穆达赫只是点头表示要拉哈明继续说。“我们想找哈森的妻子嘉姆拉。”
妇人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仿佛在吐西瓜子,“嘉姆拉走了。啊,她待在这里的时间短得很。”
“她去哪儿了?”拉哈明问。
“她的事我不清楚。她带了一个生病的犹太女婴,帐篷就在我们的对面。可是上次月圆以前,她就离开这片牧地了。”
“那个婴儿是我女儿,求求你,如果你还知道什么……”
很长一阵沉默。“小婴儿被嘉姆拉带回来以后,没多久就干瘪了,”老妇人说,“可能一个月以后吧,我记不得了。总之婴儿干瘪死了,大家是这么说的。然后嘉姆拉就跑了,他们说她是因为羞愧而跑掉的。”
拉哈明想起妻子,胃部不禁一阵抽搐。“我们得回去了,”他告诉穆达赫,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好冷,天色也晚了。”
“对对对,走吧,回札胡去,”老妇人说,“我的儿子们都快回来了,他们可不像我那么好客。”
穆达赫忽然整个人炸了开来。他扑向老妇人,揪住她的头发。“你这个老太婆,别对我们撒谎,”他边说边扭着她油腻的头发,一股酸臭的气味散入空气中,“嘉姆拉人在哪里?你不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就像剃羊毛一样处理你。”
妇人握着拳,绷紧身子,“我不知道呀,她说她往南方走,到她丈夫放牧的地方去。我只知道这些。”
“我们非找到她不可!”穆达赫说。他抓着堂弟的手臂朝帐篷出口走去,但妇人的声音让他们停下脚步。
“我可得警告你们别再找那个小女孩了,就我听到的一些话,犹太人现在在这一带可不安全。他们说,现在你们的朋友可没以前那么多了。”
她是在气穆达赫,还是这个三不管地带的单纯牧羊妇当真听说过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动乱,以及那里反对欧洲犹太人涌入的抗议声浪?拉哈明虽然自认是个通晓世事的人,但要不是他不久前到摩苏尔时听到了消息——这些事是那里的犹太人茶馆中无人不谈的话题——他也不会知道这个状况。
“穆达赫,这个世界出毛病了,”拉哈明说,“要是我们这两个有家室的大男人为了找个拇指小姑娘而被杀,你想札胡的人会怎么说?哪件事比较羞耻?你没听到那妇人说的话吗?我女儿已经死了。我们走吧。”
“可是如果我们没有翻遍所有石头找,我们怎么敢面对你爸?要是她是我女儿……”
“但她不是。”拉哈明打断他。
他们站在牧原中,风声呼啸,山坡上吹过阵阵白雪。拉哈明的手伸进驴背上的鞍囊,抓出一袋米里亚姆为他们准备的葡萄叶饭卷。这些饭卷几乎都快结成冰了。
拉哈明将一只饭卷递给穆达赫,但穆达赫毫不领情地转过身子。
☆☆☆
在札胡的家里,一群女眷们在柴火边守候到深夜。她们忙着吃苹果,喝葡萄汁,因为小婴儿即将归来而兴奋得飘飘然。她们心想,这孩子是不是长大许多了?她看起来会像谁?
哈莎乐开玩笑地说要用沙洛塔(xarota)这浸泡过动物油脂的丝瓜布刮莉芙嘉的身体,好除掉嘉姆拉的臭味。拉谢尔在一套羊毛衣服上挑除零落的纱线,那是她亲手织给莉芙嘉,要让她冬天保暖用的。
米里亚姆听着姻亲们打趣,自己只是一直傻笑着。她坐立不安,每隔几分钟就会往外望向黑暗中积雪的街道,迫不及待想看到丈夫和女儿骑在美男子穆达赫的驴背上回来。
不知是上帝、芝麻酱或是时间的缘故,她的乳房不再浮肿了。三个月良好的睡眠让她的身体强壮起来。在阿拉碧管教下度过的童年让她以为,当人家的女儿就得牺牲自己,让妈妈过得安适。但米里亚姆因为把莉芙嘉送出去而得到的安适却让她心有不安。她领悟到,阿拉碧的做法是完全不对的,应该是做母亲的为小孩牺牲才对。这是十六岁的米里亚姆发誓要做的事。从她丈夫把莉芙嘉放进她怀中那天开始,到莉芙嘉嫁给某个好男人为止,米里亚姆都愿意为她做牛做马。
米里亚姆甚至笑着心想:说不定女儿长大后会嫁给自己挑中的男人呢。她温柔地抚摩着一个月前勉强用碎布织出的卡萝塔(kallota,小玩偶),这是她打算送给莉芙嘉的礼物,因为有了这个卡萝塔,当她忙着别的事时,女儿可以抱着它,这样就不会孤单了。
大约午夜时分,米里亚姆听到一阵微弱的踏蹄声,还有重物落地声。她放下娃娃冲进院子的雪地上。这时札胡上空的云层已经裂开几个缝隙,朦胧的月光在铺了一层白雪的房舍屋顶上寂静无声地跳着赋格曲。然后,他出现了。她的丈夫颓萎地走进来,整个人就像被踢过的狗似的缩成一团。她看到他手里除了原先她为他包了午餐的空袋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在哪儿?”米里亚姆问,她的胸部剧烈起伏,“孩子在哪里?告诉我人在哪儿呀?”
“进屋子里去!”拉哈明吼道,他的气息迅速化为蒸气,“你是想冻死不成?”
其他女眷挤到门廊下。“米里亚姆,他说得对,”哈莎乐怯声说道,“还是进来吧。”
“不要!”米里亚姆怒视着丈夫尖叫起来,“如果拉哈明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事,那我就在这里站着,一直站下去。”
拉哈明胆怯地伸手摸着妻子的脸颊。但她猛力地扳开,随后整个人瘫垮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全身抖着,静静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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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尔古尔(gurgur),一种类似库斯库斯(couscous)的碎麦。而库斯库斯则是北非马格里布地区的一种主食,以面粉制成,呈小颗粒状。
(2) 在亚拉姆语中,巴爸(babba)一词可泛指年高德劭的长者,最常用来称呼家中长者,因此父亲或祖父均可称为巴爸。
(3) 第纳尔(dinar),西亚、东欧某些地区的货币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