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想到苏格拉底,立刻就会浮现出一位整天与人对话探讨哲学问题的哲学家的形象。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故事。苏格拉底有一个朋友好事,有一天到德尔菲神庙求问神喻,询问苏格拉底是不是希腊最聪明的人,神说是。苏格拉底听到之后感到很诧异,因为他最初追随自然哲学家学习哲学,但是却发现由此不可能获得知识,正在困惑苦恼之中,自认为自己是无知的,神怎么说他是最聪明的呢?于是,苏格拉底开始四处寻找各方面的专家,以求证神说错了,神也有说错的时候。他找政治家谈论正义,找艺术家讨论美,找将军讨论勇敢……然而,令苏格拉底失望的是,这些人自认为自己有知识,而实际上都经不起追问。这样一来,苏格拉底终于觉悟到神之所以说他是最聪明的人,不是因为他有知识,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知,所以才会追求和探索知识。于是,苏格拉底从此之后便以与人对话为职业,目的在于揭露人们的无知,促使他们走上求知的道路。这恐怕也是苏格拉底不招人待见的原因之一。试想:如果你总是在诘问和反驳像总统、教皇或者各行各业的权威那样的社会名流,你会有什么下场?假如你问倒了总统,证明总统实际上对于治理国家没有知识;问倒了教皇,证明教皇实际上对教义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其结果当然是这些社会名流的信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不用说总统或者教皇,就是他们的支持者也饶不了你。
如果苏格拉底只是不断地在诘问,只是不断地在对话中揭示自相矛盾之处,那么他与智者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事实上有许多人就是因为如此而把苏格拉底看做是智者的。苏格拉底当然不是智者,尽管在论辩方式上他与智者有许多类似之处,但是智者强调意见,而苏格拉底的目的则在于获得知识。尽管所有的苏格拉底对话最终都没有结论,但是他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通过对话获得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真理性知识。
苏格拉底为什么如此执著地追求知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知识本身。如前所述,苏格拉底的时代正是雅典城邦由盛而衰的时代,如何挽救雅典文明,乃是时代向哲学家们提出的重要问题。苏格拉底经过长时间的思考,认定只有知识才能救雅典。按照他的观点,我们只有认清了事物的真相,才能把握事物的本性,把握了事物的本性,才能把事情做好。现在的问题是,人们不仅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缺少真实可靠的知识,而且通常都是在盲目无知的情况下参与政治生活的,这就是雅典衰落的根本原因。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获得知识?苏格拉底没有像自然哲学家们那样向自然追问知识,而是转向了人自身内部,把知识的对象确定为认识自己。“认识你自己”本是希腊德尔菲神庙门楣上的铭言,苏格拉底将其作为自己哲学原则的宣言,具有深刻的背景和重要的意义。
苏格拉底以认识自己为座右铭,有早期自然哲学家和智者运动两方面的背景。在苏格拉底看来,自然哲学家们不去关心自身而去关心自然,而且在对宇宙万物本原的探讨上以感官物为依据,以自然物作原因,因而自以为是,众说纷纭,让人无所适从。实际上,自然万物真正的主宰和原因并不是物质性的本原,而是它的内在目的,亦即“善”(agathon)。由于认识自然的本性为我们的能力所不及,因而哲学的真正对象不是自然而是人自己,即认识人自身中的“善”。另一方面,智者们虽然注重社会和人生问题,扭转了哲学研究的方向,但是却高扬个体,推崇感觉,导致了对普遍、理性和确定性的贬低或否定,由此走向了诡辩论或怀疑主义,因而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更违背了哲学爱智慧求知识的初衷。所以苏格拉底以“认识你自己”作为其哲学的座右铭。
对苏格拉底而言,认识人自己就是认识心灵的内在原则,亦即认识“德性”。
自然万物之中都蕴含着内在目的,苏格拉底称之为“善”。在苏格拉底这里,“善”还没有成为纯粹的伦理学范畴,而是泛指事物自身的本性,也是它们追求实现的目标。具体到人身上,“善”就表现为“德性”。所谓“德性”(arete)在希腊语中原指事物的特性、品格、特长、功能,亦即使一事物成为该事物的本性,例如马的arete是奔驰能力,鸟的arete是飞翔能力,两者的arete是不同的。人造物也是一样,例如织布梭子无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它的arete都在于能够织布。因而人的arete就是人之为人的本性。
德性是人之为人的本性,由神平均分配给了每一个人,因而人人都具有德性。但是说人人都有“德性”,并非指现实地拥有,而是潜在地拥有。换言之,人并不是生来就符合人的本性,只有在理性指导下认识自己的德性,才能使之实现出来,成为现实的和真正的善。所以苏格拉底认为,未经理性审慎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一个人只有真正认识了他自己,才能实现自己的本性,完成自己的使命,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因此,他把德性与知识等同起来,得出了“知识即德性,无知即罪恶”、“无人有意作恶”的结论。在苏格拉底看来,趋善避恶是人的本性,没有人志愿追求恶或他认为恶的东西,是行善还是作恶,关键取决于他的知识,因而每个人在他有知识的事情上是善的,在他无知识的事情上则是恶的。
苏格拉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认为人性本善,不过善是潜在的,需要认识将它实现出来。然而,我们不可小看这里所说的“潜在”,因为“潜在的”善乃是苏格拉底伦理思想的基本前提。如果人没有潜在的德性(善),那么苏格拉底此后的一系列推论就失去了根据。正是因为人有潜在的德性,当他认识自己的时候,才能将德性发挥出来,从而成为现实的有德性的人。由于苏格拉底把德性与知识等同起来的观点,奠定了理性主义伦理学的基础,所以人们通常称之为伦理学的创始人。问题是,我们对于自己潜在的“德性”有了知识,是不是就一定会成为现实的有德性的人?未必。正如亚里士多德所分析的,“他在把德性看做知识时,取消了灵魂的非理性部分,因而也取消了激情和性格”。同时,知识并不是德性的充分条件,有知识并不意味着一定有德性,“因为知道公正的人不会马上变得公正,其他德性的情况亦同样”(注5:参见《古希腊哲学》,第220页。)。人性之中有理性,但不仅仅有理性,还有其他的东西,例如激情和性格。苏格拉底将人性等同于理性,忽略了其中所含的情感等非理性的因素,而且他相信只要我们对德性有了知识就一定会成为有德性的人,这恐怕有些过于乐观了。不仅如此,亚里士多德对于苏格拉底将德性只看做理论知识,而不研究德性在人的生活行为中是怎样产生和实现的,实际上抹杀了伦理学的经验内容。亚里士多德把知识(科学)划分为理论知识、实践知识和创制知识。苏格拉底认为只要我们知道了正义同时就是正义的人了,因为我们只要学会了几何学和建筑学,我们也就是几何学家和建筑师了。然而,实践知识不同于理论知识,因为德性不只是一种道德知识,更重要的是一种道德行为。我们不只是要知道勇敢是什么,而是还要成为勇敢的人。我们不只是要知道正义是什么,而是要成为正义的人。当然,要做一个勇敢的人或者正义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是勇敢以及什么是正义。但是,仅仅知道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正义,并不一定就能够做到勇敢和正义。苏格拉底是一位实践哲学家,他从来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口传身教,身体力行,不过在理论上他的确过分强调“知”对“行”重要意义,忽略了两者之间的差别。
让我们回到苏格拉底的问题上去:既然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德性而德性就是知识,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什么是真正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