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活在世界上,总是要有自己的理想。而前面所描述的“存在”,就是存在主义者的理想。存在主义只是在一个意义上否认人有理想,即任何人都不应该有来自外部的、由外物——包括别人、社会、国家或上帝——强加于人的理想。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一个人如果以别人设计好了的方案作为自己的生活理想,那就无异于自然界的石头——把它放在哪儿,它就在哪儿;也无异于桌椅板凳家具之类——木工设计成怎样,它就被做成怎样。
存在主义者所主张的,乃是人自己要有自己的理想——自己设计自己的生活。这样的自我设计和自我行动的最高典范就是在前面几个章节中所叙述的“存在”概念。
但是,存在主义所宣传的“存在”并不是仅仅停留在自我意识的阶段,停留在幻想中,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付诸实施的。
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萨特等人,在论述了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的理想化概念——“存在”之后,就开始叙述这种理想贯彻于现实生活的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
如前所述,存在主义是从现实生活中的个人出发的,而他们理想的“存在”,归根到底,也是个人的“此在”。但现实的个人的存在,又怎么样呢?
现实中的个人,乃是“在世界中的存在”(Being-in-the-world)。也就是说,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具体的“存在”。海德格尔把这样的“存在”状况称之为“沉落”或“失落”(德文为Verfallen,英文译作fall)。任何人,任何存在,都不免要“沉落”或“失落”在世界中。因为任何个人,尽管他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但他又永远不可能单独地存在,他既要孤立自己,又没法脱离别的存在,这个不可克服的矛盾正是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所说的“担忧”、“忧虑”,或萨特所说的“呕吐”等感情的产生根源。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正因为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着上述不可克服的矛盾——一方面,个人都有“孤立”自己要成为自己的主人的特性,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沉落”在社会之中,“失落”在周围的“他在”之中——个人的存在,即“此在”,才产生“担忧”或“呕吐”的感觉。
那么,什么是“担忧”、“呕吐”和“黏滞”呢?
一、“担忧”
“担忧”一词,作为存在主义的一个哲学概念,最早是从丹麦哲学家齐克果开始的。齐克果最初是用“恐惧”或“惧怕”(Dread)这个词的。到现在,第一个全面论述人的“恐惧”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是海德格尔。但海德格尔认为,“恐惧”(die Angst或die Furcht)是人的最基本的感觉或感情“担忧”(die Sorge)的一种表现。海德格尔所说的“担忧”,英文有时译作care,有时译作anxiety。中文的基本意思就是“担心”、“忧虑”、“焦虑”;其中也包含“渴望”、“关心”的意思。
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之“在世”,就是“存在”的“生存论状态”;而这种生存论状态,是充满着情绪的。所以,一切“此在”之“在世”,就是一种“现身情态”。海德格尔用德文Befindlichkeit来表示“现身情态”。英语译本将Befindlichkeit译作State of Mind,即“心态”。但实际上,在德语中,Befindlichkeit来自动词befinden,包含有“感受”、“存在”和“认识”三方面的因素。所以,中文译本将Befindlichkeit译作“现身情态”,力求表明“此情此景的切身感受状态”以及这种状态之“现出自身”的含义。
实际上,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人在现实的世界中“存在”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此在”以其生存论状态而“在世”现身的时候,伴随而生的日常繁忙活动中的无忧无扰的心平气和状态,或者受阻受抑的心烦意乱,或者从心平气和转而为心烦意乱或反之,或者因遇特种境况而流于情绪沮丧;诸如此类的心态情绪的变化,都是“此在”之“在世”过程的本质表现,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因素,而是相反,是“存在”之为“存在”在其自我现身中构成其自身本真结构的本质部分。“正是在情绪状态中,‘此在’总已经作为那样一个存在者以情绪方式展开了——‘此在’在它的存在中曾被托付于这个存在者,同时也就是托付于‘此在’生存着就不得不在的那个‘存在’。‘展开了’不等于说‘如其本然地被认识了’。而正是在这种无足轻重、最无关宏旨的日常状态中,‘此在’的存在才能够作为赤裸裸的‘它存在着,且不得不存在’绽露出来。”[14]
“此在”的“在世”中的各种“现身情态”,是“此在”的“存在”之自我显现,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情绪。仔细地观察某个人之“在世”,由于遇到如此这般的境况,其“此在”总是自然地伴有情绪。这种情绪及其变化,唯其是自然流露的,连那个“在世”的“存在者”自身也不知道其所以然,所以,那些情绪及其变化就越不明不白地“来到世界上”,越使得存在之自我显现趋向于其本真的、原为如此的面貌。
这正好符合存在主义关于让存在自我显示的现象学原则——必须使“此在”之“在此”自始至终都是飘飘然、顺其自然,对其何所来何所往掩蔽不露。这种在自然而然的情绪中,使“此在”被带到其作为“在此”的那个“存在”面前。所以,海德格尔又说:“此在的何所来何所往掩蔽不露,而此在本身却愈发昭然若揭——此在的这种展开了的存在性质,这种‘它存在着’,我们称之为这一存在者被抛入 它的‘此’的被抛状态。其情况是:这个存在者在世界之中就是这个‘此’。(Diesen in seinem Woher und Wohin verhuellten,aber an ihm selbst um so unverhuellter erschlossenen Seinscharakter des Daseins,dieses“dass es ist”nennen wir die Geworfenheit dieses Seienden in sein Da,so zwar,das es als In-der-Welt-sein das Da ist.)……在现身中展开的‘它存在着’必须被理解为那种以在世这一方式来存在的存在者的生存论规定性。”[15]
总之,在“现身情态”中,“此在”总已被带到它自己面前来了,它总已经发现了它自己,不是那种有所感知地发现自己摆在眼前,而是带有情绪的自我显现。所以,那种“被抛状态”,是“此在”的“在世”中实现自我显现的必经途径。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个人的“存在”失落在世界上以后,他在被周围的“存在”所包围的过程中,主要是凭着本身的感觉来体验他同外界的关系的;而这种感觉或感情的最基本形式就是“担忧”。
海德格尔说:“恐惧产生于并开始于个人独自孤立的时候。这种唯我独在……使‘我在’直接地体验到作为世界的世界,并同时又使它自身成为在世界中的它自身。”[16] 这段话包含三个意思:
(1)恐惧是由于“我在”的自我孤立产生的;也就是说,当“我在”还混杂于“他在”之中,即当他还没有把他自己周围世界区别开来的时候,他并无孤立感和恐惧感;
(2)恐惧感表示“我在”已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作为世界的世界”;也就是说,有了恐惧感就表明个人已经意识到在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外在的世界;
(3)恐惧感还表明,“我在”意识到自己是在世界之中,而不是在世界之外。
因此,恐惧感表现了构成“此在”的整个结构的三个重要因素;而“此在”的这个完整结构就叫做“担忧”(die Sorge)[17] 。在海德格尔的其他一系列著作中,他就是用“担忧”这个词来表达“此在”同周围世界之间的密切关系的。
如果单纯从字义上讲,所谓“担忧”,既包含着“关心”,也就包含着“忧虑”和“焦急”。如上所述,Die Sorge一词,在德文那里就包含上述几方面的意思。它既反映了担忧者个人的主观感情,表现出他个人的孤独、烦恼和踌躇,也表示担忧者对其外在世界的“关心”和“渴望”及“恐惧”。这就是说,孤立者自己一方面感到自己是一个“存在”,企图自己脱离世界而存在,但他又感到没法离开周围世界;所以,他一旦自我孤立之后,马上就对周围世界发生双重的感情:既关心它的存在,又惧怕它的存在。
但是,在存在主义者那里,“担忧”还包含着远比它的字面意义还多的深刻意义。下面我们就来分析海德格尔所说的“担忧”所包含的三重意义。
1.实际状态(Faktizitat)
人的存在的现实性,就是表示:个体的人总是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一个实际状态中,也就是说,个体的人总是现成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是不以他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地“被抛弃”(geworfen)到这个世界上。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存在于这个具体的、现实的世界中。或者,换句话说,在人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前,他就已经存在了。海德格尔把人存在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称为“好玩的世界”或“莎士比亚式的世界”(World of Sports or World of Shakespeare)。人之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中,被周围的他物所包围,这是不容不承认的“残酷的”事实。但是,存在主义者认为,人始终是个创造者。因此,当他现成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时,他也不断地从周围的世界中寻找各种材料、工具和机会,以便不断地充实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存在主义看来,被抛入实际状态中的“此在”还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正的存在,它只是“‘此在’的一种被接纳到生存之中的、尽管首先是遭受排挤的存在性质”[18] 。
2.存在性(Existentiality)
人在现实中的存在不仅是一种既成的事实,也就是说,不仅有一种现实性,而且也有一种“存在性”。海德格尔说:“现身状态不仅在这种被抛状态和指派状态中开展此在,而且现身本身就是生存论上的存在方式。此在以这种方式不断把自己交付给‘世界’,让自己同世界有所牵涉;其方式是此在以某种方式逃避它自己。”[19] 所谓“存在性”,也就是“超越性”(Transcendence)。它表示人的存在所包含的“可能性”(Possibility)。超越性也好,可能性也好,存在性也好,都表示一个意思,这就是人始终不满足于他的现有的存在,他要向环绕着他的存在周围的世界进行挑战,表现出他有能力创造自己的未来;这就是说,他总想“超越”。
具体地说,人的存在的超越性是着重表示人的存在具有一种超越的能力,能超出自己的存在的限制,冲破他自己的存在的束缚,去创造一个暂时或可能会使他满意的世界。这里所以说“暂时”和“可能”,是因为:对于任何人来说,他所追求的那种存在,始终都是暂时的和可能的。当他追求一个理想的时候,他可能会改变主意,转向追求别的理想;而即使达到了某一个理想,他也只是暂时感到满足;一个目标达到后,他又会立即地、很自然地产生更新的要求。所以,对于人的存在来说,任何新的奋斗目标永远是暂时的和可能的。任何存在都不能满足人。这种对于自己的存在的追求是无限的。显然,这种无限性同个人生活的有限性相矛盾。存在主义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存在都是有限的。但唯有人的存在能给自己的有限的存在提供无限的要求。这种状况就是“超越性”。所谓“存在性”是着重从个人存在的创造性和主动性来说的。所以,这里的“存在性”表现人的存在的特殊——与人以外的任何存在不同。对于人的存在,任何外界事物或力量,都没有资格说“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
所谓可能性是着重强调人的存在的随意可变性。没有人能预料它将来要变成什么样;对于人生的存在,只能说它可能这样或可能那样。它成为什么都有可能。这种可能性是如此大,以致它把一切可能性都包括进去。有人问,人的存在真的有这么大的可能性吗?存在主义说:有的。有人接着问,既然人的存在可能成为一切可能的东西,那么,人可能成为石头吗?可能成为山岭吗?可能成为上帝吗?如此等等。存在主义的回答都是肯定的,这就表明,人的存在可能成为一切看来不可能的东西。
人的存在性这些特点,表明人的存在的巨大威力和无限的超越性。人的存在的意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它要达到一切它现在所没有的东西;它要成为一切它现在还未变成的东西。
3.失落性(德文为Verfallen,英译为fallenness或forfeiture)
所谓失落性,是因为人很关心和担忧周围的世界以致被周围世界所吸引。所谓“被吸引”和“失落”,就是表示人已经充分地认识他周围的世界,他认为他离不开周围的世界,于是,他就跟周围世界绞在一起。他本身,在认识周围世界的基础上,竭力在胶黏的周围世界中打滚、翻筋斗,竭尽所能地使周围世界的东西都黏在自己的身上,变为己有。
海德格尔所说的“现实性”、“存在性”和“失落性”构成了“关心”或“担忧”的整个内容。这三性具体地表现了人的现实生活的特点。“担忧”的上述完整结构,也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基本结构。
为了说明“担忧”是人生的基本特点,海德格尔曾引用了动人的古罗马神话;这个神话曾被德国著名的作家歌德(J.W.Goethe)在他的名著《浮士德》(Faust)中引用过。海德格尔就是从《浮士德》里摘录下来的:
有一天,“担忧”女神正在过河。她见到岸边有一些泥土。她抓了一把土并开始把它捏成形。当她正在琢磨着她所捏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上帝朱庇特登场出现了。“担忧”女神请求上帝给她捏成的泥人提供精神或灵魂。上帝很快就照办。接着,“担忧”女神和上帝之间为给他们造出来的成品取名而发生争论。当他们争论的时候,地神出现了。地神认为,应该用“担忧”女神的名字去称呼新造出来的那个东西;因为是她给它造形体的。他们三人请农神来对这场争论作出裁决。农神说:“朱庇特,由于你给了它灵魂,你应该在它死后接受它;而你,地神,应该最后接纳它的身体;但由于担忧女神最先造它的形体,所以,她应该在它活着的时候占有它。至于这个被造物的名称,那就应该给它取名为‘人’(homo),因为它是由土(humus)造成的。”
海德格尔在引用这个神话故事以后,说: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应该有“担忧”。如果把这个神话故事中所包含的关于肉体和灵魂的二元论成分排除掉的话,那么,其中剩下的内容就是:人只要活着,就必然有“担忧”。或者,干脆一点说,人生就是担忧。
二、“呕吐”
对于人生的上述基本特点,萨特是用“呕吐”和“黏滞”这两个特殊概念来描述的。
“呕吐”一词,法文为La Nausee,英文译作nausea。而“黏滞”一词,法文原文为visqueux,英文译作viscous或slimy和sticky,都是表示“黏胶”、“黏糊糊的”。萨特用这些词来形象地表达在世界中人的存在的基本状态。
萨特认为,“呕吐”产生于人的存在与世界的存在的无定性——无定性的人存在于无定性的世界中。这就像一个心神不定的人走在动荡、摇晃的船上一样,其结果,必然导致人的呕吐。在《呕吐》一书中,萨特很细腻地描述人的呕吐感觉。他认为,周围世界是瞬息万变的;面对着它,每个人都想把它当作工具或材料或玩具来为自己的存在服务。但是,世界本身有时又是那么难以驾驭。人为自己不能驾驭和控制世界而苦恼,觉得这个世界是顽固的、可恶的、讨厌的。当世界陷于紊乱状态,我又无从掌握它的时候,在我的思想中还产生“多余”的感觉,即觉得这个世界连同我的存在本身都是多余的,自己恨不得要毁灭周围的一切,同时也毁灭自己;但是,世界和自己都毁灭不了。最后,就觉得恶心,产生了呕吐感。
总之,呕吐这种感觉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谁也无法避免它和摆脱它,甚至可以说,呕吐就是人生本身;人生就是要在呕吐中度过。而具体来说,呕吐又是极其复杂的人生体验,包含着许多不可言状的感受。萨特认为,在呕吐中,至少包含“荒谬可笑”(absurd)、多余感(superfluity)和苦恼(anguish)。
有时,当我们由于某种特殊的要求和需要,因而自己浸沉在自我设定的目标中的时候,就会完全淹没在呕吐之中;而一旦淹没其中,人自己反而会偶然地、暂时地感到轻松和愉快,从而从呕吐之中解脱出来,但是,这种快感往往并不长久。一旦人的身体的某一器官或某一部位触及到实实在在的外在世界时,人又会从上述自我陶醉中苏醒,而随着人的苏醒,呕吐又接踵而来。
怎样理解这一种感受呢?这就像一个人喝酒,当他喝到一定程度,他感到不适,但又未达到完全醉的时候,这时候的感受是最痛苦的。他烦恼、痛苦、恍惚、茫然,这一切感受的总和也就是呕吐。但是,一旦醉加一等,醉到完全昏迷,或一般人所说的“烂醉如泥”的状态,这个醉倒的人也就完全浸沉于“醉”之中,从而也就不知其醉,这时候,也就是他最欢乐的时候——他没有痛苦,没有苦恼。
由此看来,呕吐乃是人对人生的自然认识,是人的存在处于清醒阶段的认识。每当我们从睡梦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每当我们在人世间碰得头破血流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要呕吐。所以,呕吐本身反映了我们已经认识了世界和人生。如若没有这种认识,仍然在酒醉状态的精神昏迷中,就不会有呕吐。
在萨特那里,人的呕吐的来源是人生的辛酸、苦难、不可控制性;但人的呕吐的产生又以人的肉体的存在为条件。换句话说,如果人没有肉体,如果人只是自我意识,只是灵魂,它就可以自由自在,就无所谓呕吐。
萨特在《呕吐》和《存在与虚无》两本书中,都反复强调:如果我要认识世界,就必须同时认识我的身体本身;因为人同外界的联系和接触是通过人的感觉。呕吐就是人通过感觉对于世界的最基本的、最起码的认识。萨特说:
呆滞的和不可避免的呕吐始终不断地向我的意识显示我的肉体。有时候,我们寻求快乐或肉体上的痛苦来摆脱呕吐;但是,一旦我们的意识体验到这些快乐或痛苦的时候,它们又显示出现实性和偶然性……[20]
这就表明,在平常的情况下,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免有呕吐感,快乐或苦痛在未发展到使人昏迷或完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只能加剧这种呕吐感。要彻底摆脱呕吐感,唯一的办法是寻求最大的快乐或痛苦。在快乐或痛苦的顶点,人可以完全失去知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肉体的存在(这就等于完全摆脱肉体的束缚),因而也就可以摆脱呕吐感。然而,这种状况,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只能是暂时和偶然的。在人的一生中,怎能设想总是在失去知觉的昏迷状态中呢?
须知,萨特所说的“呕吐”并不仅仅是一种隐喻(metaphor),也不是夸张(exaggeration)。萨特总是竭力要我们相信,这种呕吐感乃是人生必有的真实感受;即使我们有时可以忘记它(如上述昏迷状态的情况下),但它是人生的不可克服的感觉。而所谓感觉,在萨特看来,乃是人对世界的认识和体验。
前面已经讲过,存在主义反对以往哲学的宇宙论和认识论。存在主义认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须理性,无须认识我以外的世界;人不必动脑筋就已经存在了;在存在以后,人即使要动脑筋去认识世界、把握世界,也无济于事。因为人的理性本来就不能认识和把握世界的。那么,存在主义就否定人的一切认识活动了吗?是的,存在主义确实否定人的一切认识活动;人的一切认识活动被视为多余的。
但是,人作为人,还有一个“讨厌的”肉体,这肉体与人的存在总是形影不离;而有了肉体,人就难免要受外界的限制,并且要同外界发生联系。而这种联系的方式,就是感情和感受;在存在主义看来,这种感情就是“呕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还承认,人难免要认识世界,体验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存在主义所说的认识世界,就是感受到外在世界的存在,这种存在体现在它对个人存在的限制。除此而外,无所谓世界,无所谓认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呕吐是对世界的认识。
举例来说。当我说:“令我作呕”(I feel disgust)时,我就必须说明:“是什么令我作呕”;而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叙述我的感觉和令我作呕的那个对象。这两方面的解释是缺一不可的。在解释我自己的感受和对象时,就包含了对我自己和世界的认识。又如,当我说:“我很害怕”的时候,我同样也必须说明:“什么使我害怕”。这样一来,我就要说明“这个对象正威胁着我”。这就表明,我认识的对象具有一种能威胁我的存在的特性。再进一步,我还要说明,这样的对象为什么威胁我。这些说明不可避免要承认世界乃是物体的对象。
三、“黏滞”
为了更形象地说明“呕吐”,萨特用“黏滞”一词作为“呕吐”的代名词。
如前所述,“黏滞”原文为“visqueux”。在中文的词汇中,确实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visqueux”的全部含义。英文有时用“slimy”,或者用“sticky”,但有人认为,用“treacle”(糖浆、糖蜜),也许更接近萨特的原意。因为“糖浆”一词,既说明它本身具有“糖浆”的性质,同时,它又是一种半流质的物体(being semi-liquid)。[21] 人的存在,就像糖浆一样,它既不是坚固的、不变的,也不是完全像水那样散。而是又黏又软。人的存在像糖浆一样的,既没有固定的形态,又不是完完全全地像流水那样。存在,即人生,多多少少是一种又黏、又软、又有一定的内聚力、又有一定离散性的东西。也正因为人生是一种黏糊糊的东西,所以,它又是令人讨厌的现实。萨特认为,任何人,如果他完全不存有偏见,也从未接受过教育,从未受到外来的人生观的教育,他对人生的感受就自己是“黏糊糊的”。他说,黏糊糊是人生的原始状态。人一旦认识客观世界,他就马上厌恶、嫌弃这种“黏滞性”。当我们处于童年时期,当我们还处于幼稚和天真无邪的状态时,我们的世界就显示出它的黏滞性——它像泥浆、沥青、糖浆、蜂蜜那样。为什么我们的存在和世界是这样黏滞呢?最关键的原因是存在本身就是含糊暧昧(ambiguity)的。我们的生活和外在世界都是属于这样介于水与固体之间的半流质的东西。它们不断地欺瞒我们,淆惑我们的视线,使我们失望。有时,我们以为它是固态的,于是我们想要抓住它,但我们的手一伸过去,它就像年糕一样黏,像糖浆那样滑,以致难以把握住。但另一方面,当我们要脱离它的时候,它又不像水那样一甩即走,而是死死地缠住你,黏住你,你想甩也甩不掉。
萨特说:当我们触及它的时候,“如果我以为我已经抓住了它,那么,相反地,它倒抓住了我”[22] 。在《存在与虚无》一书的第四部分第二章第三节里,萨特用大量篇幅描述存在的“黏滞性”,同时也说明我们为什么要用“黏滞性”一词来形容它。
萨特反复强调,我们所以用“黏滞”一词,乃因为世界本身就是黏滞的。我们想要抓住它,它却从我们的手中滑走;我们想支配它,结果却发现它支配我们;我们想整理它们,概括它们,加以分类,把它们钉住在我们的概念中,结果却发现它们一个个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我们的语言和概念无奈它何。我们的一切想要认识它的计划和希望都破产了,都失败了,都落空了。最后,我还是我,它还是它。
正因为我们无法把握它,无法把握人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也无法完全摆脱它,我们才产生“恐惧感”。
综上所述,存在主义把现实的人生比做“担忧”、“呕吐”和“黏滞”。任何一个现实的人,都无法避免这种讨厌的人生,都必然要遇到它。但是,存在主义认为,处于“担忧”和“呕吐”阶段的人生是“非真正的存在”。人们必然要遇到它,但可以超越它;一旦超越它,人的存在就从“非存在”变为“真正的存在”。但是,什么是“真正的存在”呢?“真正的存在”就是绝对自由。下面,我们进入讨论“绝对自由”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