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率承认:《神曲》所享有的盛名在我看来是夸大了,原因肯定主要在于《神曲》里面的过分荒谬的基本思想;其结果就是到了《地狱篇》,基督教神话最让人反感的一面就马上刺眼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作品风格和隐喻的晦涩难懂也是原因之一:
傻瓜最喜欢也最赞叹 别人用花哨的语言和刁钻、古怪的字眼 向他们讲述的东西。
——卢克莱修
尽管如此,《神曲》中简洁并几近精炼的风格,表达的力度,更重要的是,但丁那无与伦比的想象力——这些都确实让人叹为观止。正因为这样,但丁就让他所描绘的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带上了某种具体可见的真实性,也就是类似于睡梦的真实性:这是因为但丁不可能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看起来他肯定是在梦里面见到了这些东西,以致能够以如此清楚、精确和生动的笔墨把具体所见描绘下来。否则,我们如何解释:在第十一节的末尾,维吉尔描述了破晓时分、星星下沉的情景,但他忘记了自己正在地底下的地狱里面;而只有到了这主要部分的结尾处,他才“从里面出来,重又见到了星辰”(《地狱篇》,34,最后一行)?在第二十节的结尾处,我们再一次看到同样的错误。难道我们可以认为维吉尔揣着怀表,所以,他知道此时此刻在天上发生的事情吗?在我看来,这由记性所致的笔误,其糟糕程度比起塞万提斯那闻名的关于桑丘·潘莎的驴子的笔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丁这一作品的题目(21)相当准确、独特,并且毫无疑问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喜剧,是吗!对于这样的上帝来说,这一世界的确就是一出喜剧:在最后一幕,这个上帝永无厌足的报复欲望和匠心独运的残忍折磨,使他从那些生命忍受没完没了、漫无目的的痛苦的情景中得到幸灾乐祸的快感。这些生命是上帝自己在百无聊赖当中,漫不经心地创造出来的;他们只是因为自身发展不合上帝的旨意,并且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做出了和相信了一些不讨上帝欢心的东西。此外,与上帝那些闻所未闻的残忍相比,所有在《地狱篇》里受到如此惩罚的罪行都变得不值一提。的确,上帝本人比起我们在《地狱篇》里所碰到的所有魔鬼还要凶恶得多,这是因为这些魔鬼的确只是秉承上帝的旨意、依仗他的权威行事。所以,宙斯不会对被笼统视为与上帝一体感激不尽,在诗中几处地方却奇怪地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例如,十四节70行;一三一一节92行)。事实上,在《炼狱篇》里,这样的描写简直就是到了可笑的地步(六节118行“高贵的朱庇特,他为了我们在地球上被钉上了十字架”)。宙斯对此到底会有何话说?“哎呀,惨呀!”维吉尔、但丁和服从上帝命令的每一位所表现出来的奴性的卑躬屈膝,以及接领上帝的圣旨时那种战战兢兢和毕恭毕敬着实让人感到恶心。在但丁引以为自豪的一个例子里,他在诗中的本人就把这种奴性心理发挥到了极致(三十三节109—150行),甚至荣誉、良心都已丧失殆尽了。也就是说,一旦荣誉、良心与上帝的残忍旨意有所抵触,那它们就不再起任何的作用。为了得到一份口供、证词,他郑重、严肃地向被施以精心设计、惨不忍睹的酷刑的受苦者许下诺言:给他一小滴的止痛水以缓解其痛苦。当受刑人履行了被强加于自己的条件以后,但丁却丝毫不顾及荣誉、良心,赤裸裸和不知羞耻地违反自己的承诺以“赞颂上帝的荣耀”。这是因为但丁认为缓解上帝施加的痛苦——哪怕是那么一点点——都是绝对不允许的;虽然这种缓解在此只不过是揩去一滴冷凝了的泪水,而上帝也不曾明确禁止他这样做。因此,无论在此之前的一刻他如何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他都不会履行的了。在天上,这些行为可能是家常便饭、值得称道——这我不知道;但在人世间,谁要是做出了这样的行为,那他就是一个无赖、恶棍。顺便说上一句,由此例子可以清楚看出,道德如果除了上帝的意志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基础,那该是多么糟糕和尴尬的事情:因为好的可以变成坏的,坏的可以变为好的,速度之快就像电磁铁的两极弄颠倒了一样。但丁的整部《地狱篇》其实就是对残忍的礼赞;在倒数第二节,寡廉鲜耻和丧失良心也以上面提过的方式被大加颂扬。
我会大胆无畏地说出 通行天下的真理。
——歌德
另外,对于被创造者而言,这一切都是神圣的悲剧,并且是永无尽头。虽然这部作品的序曲在个别之处让人感到有趣和愉快,但与没完没了的悲惨部分相比,这些地方却是少得可怜。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认为:但丁其实在内心深处对于这一整洁的世界秩序抱着讽刺、挖苦的态度,否则,津津有味地描画那些令人反胃的荒谬之处和持续不断的行刑场面,如果没有一种古怪的趣味是不行的。
对于我来说,我所钟爱的彼特拉克(22)始终居于所有意大利诗人之首。在感情的真挚和深度,及其直截了当的表达方面——这些都深获我心——在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因此,我对他的十四行诗、凯旋诗、押韵歌谣的喜爱,远甚于阿里奥斯图(23)的离奇的胡闹作品,和但丁的那些描画令人毛骨悚然的丑陋面孔的诗作。彼特拉克直接发自内心的、行云流水般的语言,其诉说方式也完全有别于但丁过分讲究,甚至是矫揉造作的贫乏语汇。彼特拉克一直是我心仪的诗人,并将永远是这样。我们这个至为出色、卓绝的“当代今天”(24)竟敢以贬损的口吻谈论彼特拉克,只不过是更加证实了我对彼特拉克的判断而已。作为一条多余的证明,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打个比方说,穿着便装的但丁和彼特拉克——我是说,把他们写的散文放到一块比较一下:彼特拉克优美的、饱含思想和真理的《论孤独的生活》、《承受好运、厄运的方法》等,以及他的书信,和但丁那些干巴乏味、繁复冗长的谈论经院哲学的文字。最后,塔索(25)据我看来并不配占据紧随三位伟大的意大利诗人之后的第四位置。但愿我们这些后代人是公正的吧,虽然作为同时代人我们是不可以做到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