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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论道德与自由》为何我们羞于暴露性行为以及性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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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存意欲只是展现为自我保存的本能和冲动,那这就只是对个体现象的肯定,而这一个体现象自有其天然持续的时间。这样一种生命,不会有多大的操劳,这样的存在因此将是轻松和快活的。但因为意欲绝对和永恒地渴求生存,所以,意欲同时也展现为性的冲动和欲求,其盯着的目标是生命的代代相传,永无穷尽。这一冲动和欲求就把只与纯粹个体存在为伴的快乐、无忧、无邪一扫而光,因为这种冲动和欲求把不安和忧郁带进意识,把不幸、操劳和困顿引入生活的进程。而一旦人们有意地抑制这种冲动,就像我们偶尔所看到的一些例外情形那样,那就是意欲掉转了方向,有违其初衷。这样的话,这种冲动就会消融于个体,而不会越出个体之外。这种事情只有经过这一个体与自身进行一番痛苦挣扎和搏斗以后才可以发生。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本文一开始就说过的那种纯粹个体存在的无忧和快乐就重回意识之中,其能量甚至还得到了提升。相比之下,一旦那所有欲求和愿望中的最强烈者获得了满足,与此相连的,就是一个新的生存的起源,那也就是重新一次展开生命及其所有重负、困顿、烦恼和痛苦。虽然这是发生在另一个体的身上,但是,如果这两个在现象方面不同的个体,是绝对的不同,那永恒正义又何在呢?生活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项需要履行的任务、某一必须完成的工作份额。因此,生活一般来说就是与匮乏、困顿的一场持续不休的战斗。所以,每一个体都想打发生活,尽其所能地把生活应付过去。生活就像是背负罪责者必须完成的苦役似的。到底是谁让这人承担了这一罪责?是这人的生育者,就在其享受性欲之时。也就是说,因为一个人享受了性欲的快感,另一个人就生下来、受苦和死亡。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和记得:人与人(同类)之间的差别是以时间和空间为条件——我把这一事实在这一意义上名为个体化原理。假如情况不是这样的话,就没有永恒正义可言了。正因为生育者在其生育的后代身上重又认出了自身,所以才产生了父爱;由于父爱的缘故,父亲就甘愿为了孩子而不是为了自己,去做事、受苦和冒险,并把这视为还债或者抵罪。

人的一生及其无休止的劳作、困顿和苦难,可被视为对性行为,亦即对明确肯定生存意欲的说明和解释。而且,也正因为这种对生存意欲的肯定,人就向大自然欠下了一份死亡债务;一想到所欠的这一债务,人就惶恐不安。这难道不证明了:我们的存在本身就已欠下了债务?当然,在周期性的负债、还债——出生和死亡——的情况下,我们始终存在着,接连品尝着生活的苦与乐,生怕漏掉这里面的任何东西。这些正是肯定生存意欲所结出的果子。就此而言,那对死亡的恐惧——这一恐惧让我们甘愿饱受生活的苦头、与生活难舍难分——根本就是虚幻的。把我们引诱进入生存的性的冲动也同样是虚幻的。这一引诱本身可以从两个恋人之间互投的渴望眼神客观看得出来:这就是生存意欲肯定自身的最纯净的表达。生存意欲在此是多么的温柔!它渴望得到祥和的幸福和温柔的快乐,为自己、为别人、为所有人。这些是阿那克里安[1]歌咏的主题。生存意欲就是这样百般逢迎和诱惑,让自身进入生存。一旦进入了生存,烦恼、折磨就导致了罪孽,而罪孽又导致了烦恼和折磨。举目尽是恐怖和苍凉。这些是埃斯库罗斯[2]悲剧的主题。

但是,意欲借以肯定自身、人们借以进入生存的行为,却是所有人在内心深处都为之感到羞耻的行为;怪不得人们要小心翼翼隐藏起这些行为。事实上,一旦自己的这些行为被人们撞个正着,所引起的慌乱就犹如在犯罪时被别人逮个正着一样。这样的行为,在我们冷静对其反省时,通常会引起我们的不快;在心境升华之时,想起这些行为,会引起我们的厌恶。在这一意义上对性行为的讨论,我们可在蒙田《随笔集》第三部第五章读到。蒙田在书页边上的注释对此冠以《这就是爱情》的题目。在性行为完成以后,某种奇特的苦恼和懊悔就会尾随而至,在第一次完成性行为以后,这种情形就尤为明显。而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本性越高贵,那他就越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心情。所以,甚至不信基督教的多神论者老普林尼[3]也说过:“只有人才会在初次交媾以后感到后悔。这一点确实挺能说明这一生活:人对自己的起源感到了懊悔。”(《博物志》Ⅹ,83)此外,请看歌德的《浮士德》:魔鬼和女妖在其安息日做些什么和唱些什么?淫行和秽语。在同一部著作(《浮士德》的精彩的补充篇)里,真实的撒旦向聚集的人群宣扬些什么?淫行和秽语。除此别无其他。惟有持续进行这样的性行为,人类才得以继续存在。假如乐观主义是对的,假如我们的生存是在大智慧指导下给予我们的、需要我们谢领的某一极好的礼物,因此,假如这一生存本身就是弥足珍贵、值得称颂和高兴的——假如是这样,那延续这一生存的性行为就应该表现出完全另外的一副样子才对呀。相比之下,假如这一生存是某种失足或者某种误入歧途所致,假如这一生存就是本性盲目的意欲的作品——这一意欲的作品要是真能得到至为幸运的发展,那也不过就是达成自身以消除自身——那延续这种生存的行为就必然是现在它这副样子。

在涉及我的学说中的第一基本真理方面,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对性行为所感到的羞耻甚至还包括了为性行为服务的身体器官,虽然性器官与其他身体部位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这再一次令人信服地证明:不仅人的行为可被视为人的意欲的外现、客体化,是意欲的作品,其实人的身体就已经是这些东西了。这是因为:对自己的意欲不曾牵涉进去的事情或者事物,人是不会感到羞耻的。

性行为之于这一世界,就犹如文字之于文字所要表示的巨谜。也就是说,这世界在空间上是宽广的,在时间上是古老的,并且有着无穷无尽、多种多样的形态。但所有这些只是生存意欲的现象而已;生存意欲的集中和焦点就是性行为。也就是说,通过性行为,这一世界的内在本质至为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在此,还值得注意的是,性行为本身在德文的这一独特的表达里,干脆就被称为“der Wille”(意欲):“Er verlangte von ihr,sie sollte ihm zu Willen sein”(直译为“他希望她顺从他的意欲或意愿”。这一委婉说法的意思就是他要那女子委身于他。——译者)。因此,性行为作为意欲最清晰的表达,就是这一世界的内核、精髓、总纲。因此,透过性行为,我们得以一窥这一世界的本质和驱力。这就是标示那神秘之谜的文字。据此,人们就把性行为理解为“知识之树”名下的东西,因为对此有了了解以后,人们就开始明白生活是什么,就像拜伦所说的,

摘下了知识之树上的果子——一切就都知道清楚了。

——《唐·璜》Ⅰ,128

与性行为这一特性同样相吻合的事实就是:性行为是人人都必须忌讳的事情,是一公开的秘密——这种事情是我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可以赤裸裸拿出来谈论的。对这种事情,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们又都心照不宣;这种事情因此总是藏在每一个人的头脑里面。正因为这样,稍要一点点暗示,大家马上就会心领神会。性行为以及所有与性行为沾上关系的一切,在这世上所发挥的首要作用是与这世界巨蛋那“关键之点”的重要性互相吻合的,因为不管在哪里,人们一方面热衷于男女情事,另一方面对别人的风流韵事丝毫不会感到奇怪,不用说也能猜到几分。让人感到滑稽的只是对这一头等的大事,人们却总是秘而不宣。

但看看,当人们那年轻、无邪的头脑在初次了解到这世界的巨大秘密之时,那是多么的震惊!对此的解释理由就是:原初并不具认识力的意欲,需要经过长远的发展路途才能达致具智力的等级,尤其是达致人那具理性的智力等级;经过这一长远的路途以后,意欲对自己都已感到陌生了;这样,意欲连自己的本原——那事后让自己悔不当初的本原——都不认识了;现在,意欲从纯粹的并因此是无邪的认识力角度看视自己的本原时,竟为自己的所见感到了惊骇。

既然意欲的焦点,亦即意欲的浓缩、集中和意欲的最高表达,就是性欲及其满足,那么,采用大自然异常独特和象征性的语言,就可直率地把这一事实表达为:个体化的意欲,亦即个人和个体动物,都是通过性器官的门户进入这一世界。

对生存意欲的肯定——其中心因此就是性行为——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因为意欲(创造一切的大自然)只是到了人的级别才有了思考和回想。有了思考和回想就意味着认识力并不只是局限于认识到个体意欲短暂瞬间的需求、应付现时此刻的迫切需要,就像动物的认识力那样,而动物认识力的完美程度是与动物的需求同步的。但人却有着范围广泛得多的知识。这是因为人们具有对过去的清楚回忆和对将来的预计;这样,人们对个体的一生,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总体的生存得到了多方面的大致了解。每一种属的动物,虽然历经了成千上万年的存在,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就只像是某一短暂的瞬间,因为动物只意识到现时此刻,而不会对过去、对将来和因此对死亡有所意识。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把动物的存在视为一个持久的瞬间。顺便一提的是,在此我们至为清楚地看到:总的来说,生命的形式,或者说具备意识的意欲现象的形式,首先和直接就只是现时此刻:只有到了人的级别,才有了过去和未来,更确切地说,才有了纯粹只是概念中的过去和未来;人们只是在抽象中认识过去和未来,充其量是以想象中的图像加以说明。因此,当生存意欲,亦即大自然的内在本质,永无休止地争取完美的客体化和完美的乐趣以后,在历经动物全部各个系列的递进以后,最终在有了理性装备的生物、在人那里达到了可以思考、回想的程度。这样,对于人来说,情形就开始变得让人疑虑和忧心了;问题就会不由自主地升上脑海:所有这一切到底从何而来,目的又是什么?并且,最首要的问题就是:他一生中的烦恼和困顿,到底是否值得?就像这一句法语成语所说的:“le jeu vaut-il bien la chandelle?”(“赌桌上赢来的钱还不够蜡烛的费用呢!”——译者)因此,在这里,人其实就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在其清晰认识力的帮助下,他必须就肯定生存意欲抑或否定生存意欲作出决定,虽然后一种选择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一般来说在这个人的意识中只是披着一层神秘的外衣。所以,我们没有根据可以假设:还存在着比人更高一级的意欲客体化现象,因为到了人的级别,意欲的客体化已经抵达其转折点、拐角处了。


注释

[1]阿那克里安(约前582—约前485):古希腊诗人,后人多引用他歌咏爱情和美酒的诗句。——译者注

[2]埃斯库罗斯(前525—前456或前455):古代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中的第一位。著有《波斯人》等。——译者注

[3]普林尼(老)(23—79):古罗马大科学家、作家,他的著作现仅存《博物志》。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