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题把我们带到我们所说的第二个问题上来。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神秘主义者们是否只是些古怪之人,他们的经验叙述是否都是纯粹想象性的。但至少就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们来说,这一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要弄清,神秘主义是否仅是一种更为强烈的信仰,是否是一种传统宗教在充满激情的心灵中所呈现出的一种想象形式;或者说,这个问题要弄清,在尽可能多的从这一宗教中吸收和借鉴其有益成分的同时,在借助于它来获得确定性的同时,在借用它的语言的同时,神秘主义是否不具有原创性成分,神秘主义是否不独立于宗教所依赖的一切传统、神学和教派,而从宗教的源泉中直接产生的。在第一种情况下,神秘主义必须远离哲学,因为哲学无视有着明确的年代和日期记载的启示,无视使神秘主义得到传播的制度,无视承认和接纳神秘主义的信仰。哲学只能把自己局限于经验和理性分析之中。但在第二种情况下,人们把神秘主义看成是一种纯粹的存在就足够了。这种纯粹的存在远离幻影、远离寓言和传说、远离表达它的神学语言,从而成为哲学研究的有力助手或工具。在神秘主义与宗教关系的两个概念中,毫无疑问,对于我们来说,第二个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弄清,在多大程度上,神秘主义经验是把我们引向信奉生命冲动这一经验的延续。哲学将以实证的形式来回报神秘主义提供给它的所有信息。
我们首先应该注意到,神秘主义者们往往忽视我们所说的“虚假问题”。或许会有人反驳说,他们无视所有的问题,不论是真正的问题,还是虚假的问题。这的确也是事实。不过人们仍然确信,神秘主义者们对一些问题提供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些问题迫使神秘主义者们去关注哲学家。人们同样确信,一些本来也不会给哲学造成任何困惑的难题,在神秘主义者这里,似乎根本不存在。我们曾经在其他地方表明,部分形而上学有意无意地围绕事物为什么存在这一问题展开,即为什么物质、精神和上帝都是“有”,而不是“无”?但是,这一问题假定:实在填补了虚无,存在的下面潜藏着虚无;理论上讲,一切都是虚无的;我们必须解释,为什么现实中却存在着“有”。这一假定纯粹是一种错觉,因为绝对的虚无观念和一个“方形的圆”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事物的不存在始终意味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不过我们常常喜欢把“另一个事物的存在”搁置起来,不予考虑,因为它不是我们所关注或期待的事物。压制和取代实际上没什么两样,这指的是一种操作的两个的方面,不过我们往往一致同意只从其中的一个方面来看待这一操作。因此,把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清除掉的观念就等同于自我毁灭。这是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观念,是一种伪观念,是我们想象中的海市蜃楼。
但是,由于我们在其他地方曾经表明的原因,出现上述错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其根源在于人们理解问题的深度。这一错觉为我们提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形而上学所面临的痛苦和焦虑的主要根源。那么,对于一位神秘主义者来说,这些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它们不过是人的内心世界的一种错觉,这种错觉是由人类的理智结构造成的。当神秘主义者的观点提升到优于人类的观点时,这种错觉就会自行撤退或消失。因为类似的原因,哲学界围绕形而上学的神圣特征所积累的各种难题,也不再让神秘主义者感到困扰和忧虑。神秘主义者与形而上学纯粹虚无的特征,或者只能以虚无的方式表达的特征没有任何关系。他相信自己能够看见上帝到底是什么。对他来说,他无法看见上帝到底不是什么。因此,哲学家必定就上帝的本质特征这一问题对神秘主义者提出质疑。这里所说的上帝的本质特征,是直接从其“实在”的一面来理解的,也就是从人的肉眼可以感知和观察的一面来理解的。
如果哲学家希望为神秘主义找到一种阐释形式的话,他马上就可以对上帝的这一本质特征做出解释。上帝的本质在于“爱”与“爱的对象”,神秘主义的全部内涵成分就在于此。但对于这种双重的爱,神秘主义者从来未表现出过极大的热情。他对这种爱的描述也是冗长拖沓的,因为他想要描述的爱简直是太妙不可言了。他的陈述可以清晰地表明,神圣的爱不是上帝要完成的一件事情,它实际上就是上帝本身!这一点正是哲学家必须坚持的观点。哲学家把上帝看成是一个具体的人,但他不主张把上帝与人完全融合起来。他会想到,比如,热情可以点燃人的心灵,耗尽人的心灵中的一切,然后填补它的整个空间。这样,他就变成了一位具有情感的人了。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完全充满情感的人,他会变成一个情绪单纯、一致和不断被强化的人。
如果的确如此的话,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充满思想。正如我们所说过的,世上存在两种情感。一种潜伏在理智下面,它只是与某种理智表现相伴随的不安和躁动情绪;另一种则位于理智之上,它先于思想观念,又超越思想观念。但是,如果,纯粹的心灵选择赋予自己实质内容,那么这种情感就有可能突然爆发出思想观念。但是,有什么能够比贝多芬的交响乐更加系统完整、更加发人深思呢?但是,当作曲家从理智的层面上,完成乐曲的整个设计、修改和筛选过程时,他实际上转回到位于这一理智层面以外的某一点上,去寻求接纳与拒绝、去寻求指导与灵感。这里,潜伏着一种必不可分的情感。无疑,理智有助于把这一情感展现为音乐,但这一情感本身已经超越了音乐,也超越了理智。与低级的理智情感相反,这一情感要依赖于人的意志。为了回顾这一情感,艺术家们应当付出反复的努力。这就像人的眼睛努力去重新找到一颗刚一出现,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尽管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但毫无疑问,这种情感非常类似于被神秘主义者视为上帝根本实质的庄严崇高的爱。无论如何,当哲学家为了用理智的方式来表达神秘主义直觉,而不得不给予情感越来越多的压制时,他应当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哲学家可能不会去创作音乐,但他通常会写作学术论著。在写作时,他对自己心理状态的分析会有助于他理解,被神秘主义者视为上帝实质的爱为什么既是一个具体的人的行为,又是一种创造性力量。在写作时,他的思想通常位于一些概念和词语的范畴之内。社会可以为他提供一些现成的思想观念,这些思想观念由他的祖先创造并保留在语言当中。哲学家只是把这些思想观念用一种新的方式组合起来。在组合的过程中,他会对某些思想观念形态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使之与新的组合形式相一致。这种方法始终会取得一些满意的效果,但这只是在一定时间限度内的一种效果。有时,所取得的这些效果也许是原创性的和充满活力的。在多数情况下,人的思想会因此而变得更加丰富,但这种思想的丰富只不过类似于年收入有所增加。社会理智将继续凭借原有的资本和原有的股份而生存。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写作方式。这种写作方式更富有雄心,但成功的把握性更小。我们无法说出它什么时候才能成功,甚至也无法说出它是否能够成功。这一方法在于,从理智和社会的层面转回到人类心灵的某一点上。人类创造性的必然要求正是产生于这一点。这一创造性要求所在的心灵,可能一生当中只能有一次能够完全感觉到这一要求。但它始终存在于心灵之中。它是一种独特情感,它是一种冲动,它是来源于事物深处的一种冲力。为了服从这一创造性冲动,人们必须创造更多新的词语,新的思想观念。但这一创造性冲动将不再表现为思想观念的传播,也不表现
这时候,作者将不得不试图去认识一些无法认识的事物。他将转回到简单情感,转回渴望创造实质内容的“形式”。他将伴随着这一形式去迎接已经形成的思想观念、已经存在的词语和社会现实的简单片段。自始至终,他都会感到形式在产生于自身的标志性符号中得到了表现。这里所说的标志性符号实际上是指它的各种具体表现要素。那么,这些独特要素是如何与已经表达事物含义的词语相一致起来的呢?他将被迫加重词语的负担,强行增加话语的含义。即使这样,他也难以确保成功。每前进一步,这位作者都会疑惑,他是否应当坚持到最后呢?对于所取得的每一步成功,他都会庆幸自己运气好,这就像爱说俏皮话的人庆幸突然想到的词语增加了玩笑的笑料一样。但如果最终取得成功,他将大大丰富人的思想。这一思想将为每一代人带来新的面貌,给他们提供一笔可能循环增值分红的资本,而不是被一次性消费完毕的资本。以上说的是文学创作的两种方法。实际上,它们不可能完全相互排除,但它们有着明显的不同。第二种方法提供了通过形式进行物质创造的概念。为了把神秘主义者视为上帝实质的爱作为一种创造性能量,哲学家必须牢记这一方法。
那么,这种爱有没有具体对象呢?我们应当记住,一种超越层次的情感是自足的。我们可以想象一首表达爱的音乐,它表达的不是对某个具体人的爱。另一首音乐可能表达另一种爱。这里,我们有两种不同的情感氛围,两种不同的爱的芳香。但在这两种情况下,爱的品质都取决于它的本质,而不取决于它的对象。然而,人们很难想象,一种所谓效果非凡但却没有实际对象的爱是什么情形。实际上,所有的神秘主义者一致证明,正如我们需要上帝的爱一样,上帝也需要我们的爱。为什么上帝只有在爱我们的时候才需要我们呢?信守神秘主义经验的哲学家必然会得出这一结论。对于这样的哲学家来说,创造似乎类似于上帝承担了创造出创造者的使命。除了自己之外,他还必须拥有值得自己爱的对象。
如果问题只在于,作为宇宙一个角落的地球上居住的都是平凡的居民,我们将不会轻易地承认这一点。但是,正如我们前面所论述的,生命有可能驱动所有的行星围绕着恒星旋转。无疑,根据千变万化的存在条件,这些行星围绕恒星旋转的形式也可能是变化最多的。有些可能与我们的想象相差甚远。虽然旋转形式变化多样,但它们的实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是慢慢累积起来的潜在能量在自由运动中突然得到释放;如果在充斥于整个地球的植物和动物中,我们把能够“爱”和“被爱”的人这种动物的外貌特征视为偶然,我们可能也不会轻易地承认这一点。可是,我们已经表明,人的外貌特征虽然不是上天预定好的,但也不是偶然得来的。尽管除了最终导致人类产生的进化路线以外,还存在其他的生命进化路线;尽管人类的进化还存在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我们可以说,在与实际经验紧密联系的同时,只有人类才是对地球上存在的生命现象的最好解释。最后,如果我们相信宇宙主要是由原始物质组成的,而生命是被添加给这些物质的,我们可能还是不能轻易接受这一点。相反,我们已经表明,正如我们所解释的,物质和生命是共同存在、相互依赖的。如果这样的话,什么也无法阻止哲学家按照事物的逻辑判断,接受和服从神秘主义者暗示给他的宇宙观。这一宇宙观强调的只是“爱”看得见、摸得着的一面,强调的是对“爱”的需求,以及这一创造性情感所引发的所有后果。我这里所说的后果,指的是生物的外貌特征,这一特征可以使情感得到补充。同时,我还指其他生物的外部特征。没有这一特征,这些生物也不可能出现。最后,我还指高深莫测的物质实体的外部特征,没有这一特征,生命就不可能存在。
毫无疑问,在本章的论述中,我们已经超越了我们在《创化论》中所得出的结论。我们只是想尽可能地接近事实。我们的论述最终都可以得到生物学的检验。我们认为,在得到这一检验之前,我们可以通过哲学的方法,来证明我们所得出的结果是正确的。当然,这种证明也只能属于可能性的范畴。但我们应当反复强调:哲学意义上的确定性允许程度差异的存在;它既需要直觉判断,也需要理性判断;如果直觉可以在科学的支持下得到扩展,那么,这种扩展也只是具有神秘性的直觉。我们所进行的这些论述,虽然不一定必要,但实际上却很自然地完善了我们以前做出的一些论证。假定存在一种创造性能量,这种创造性能量本身就充满了爱,而且,这种创造性能量还要求从其自身中产生一种值得爱的存在物,那么,这种创造性能量将被播撒到整个宇宙和所有动植物生存的世界。与神圣精神性相对,它的物质性只表示“被创造”和“创造”之间的区别,表示像成串的珍珠一样连在一起的各种交响乐音符与产生这些音符的情感之间的区别。这种情感是艺术家创造这些音符必不可少的条件。在所有的动植物世界中,生命冲动和原始物质是对创造性的必要补充。生命穿越了物质,被细分成各种不同的生物,而且生命自身蕴涵着强大的潜在力量。由于这些原因,生命与展示这些创造性因素的物质空间之间将最大限度地相互渗透,但真正的相互渗透还未必在我们所生活的地球上发生过。任何事物都会让人产生这样的观念,即不论什么物质,虽然它能够保证对生命的容纳,但它未必适用于促进生命冲力的发展。
为写作。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