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庆功宴上我告诉梅里尔,自己想找到一个教导三岁半的哈尔的有效方式,让他对两岁的弟弟尼尔少挥些拳头。我正在思考梅里尔在撒谎实验中使用的一个变量。梅里尔说:“你是不是想在哈尔打尼尔时惩罚哈尔,让他把一堆线轴塞满托盘?”
“也不尽然。但你瞧,你们的实验是有关不丰厚酬赏的,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付一美元让一个人说谎,不足以让其觉得自己有合理的说谎理由。因此他需要说服自己,承认把线轴塞满托盘的任务比自己原先想的更有趣,以此增加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没错。”
“好。如果哈尔平时很少打尼尔,我可以因为他没有打人而给他一点小小的酬赏。但现在情况并非如此。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采用惩罚手段,或者至少扬言要惩罚他。假如我威胁哈尔说,如果他再打尼尔,就罚他整整一个月不能看动画片,这对哈尔来说是很重的惩罚,可能会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不敢打尼尔,但这种方式不能断了哈尔打尼尔的念头。”
“你想让哈尔自己说服自己,打尼尔或者其他孩子是不对的?”
“你说对了。这一目标能实现吗?”
“当然可以!”梅里尔答道,“通过一个轻微的惩罚来吓唬他就行。你已经把我和利昂的实验研究透了:如果一个人拿了很少的酬赏去说谎,他就会说服自己认为所说的都是真话;同样,如果一个人受到威胁说,要是做了某件不该做的事情,就得接受轻微的惩罚,他就会说服自己,他本来就不想做这件事,因为很没意思。不过,我们怎么在几个小孩子身上进行实验呢?我又不能站在一边等着他们相互打打闹闹,是不是?”
“是啊。但我们可以选取小孩子平时爱做的其他事情加以禁止,威胁一部分小孩如果不听话就要遭到轻罚,威胁另一部分小孩如果不听话就要遭到重罚。”
于是就在圣克莱尔酒吧,我和梅里尔拟定了“禁玩玩具”研究的实验程序。
我和梅里尔买了一些可爱的玩具,带到哈佛大学附属幼儿园,给四五岁的孩子玩。接下来的5天里,我们每天都到幼儿园待上两小时,和孩子们培养感情,并鼓励他们玩我们带来的玩具。几天之后,孩子们一见到我们就兴奋地迎上来,大声称呼我们“玩具叔叔”。
第6天,我们将每个孩子分别带入隔壁的小游戏室,询问他或她对每个玩具的喜爱程度。第7天,我们再次把每个孩子带进游戏室,让他们在那里玩玩具。我们挑出孩子们第二喜爱的玩具,放到离其他玩具大约1米的地方,告诉孩子,除了这件玩具,其他玩具都可以玩。我们对其中一半的孩子说,如果他们不听话,就会受到轻罚(“我会有些生气”);对另一半孩子则说,如果他们不听话,就会受到重罚(“我会非常生气,会将所有玩具带回家,再也不来了。我会认为你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宝宝。”)。随即我们离开房间,给孩子们20分钟时间玩其他的玩具。通过单向镜,我们在隔壁房间观察孩子能否抵挡住玩具的诱惑。结果所有孩子都做到了。
回到房间后,我们再次询问孩子对屋内玩具的喜爱程度。受到轻罚警告的孩子对禁玩玩具的喜爱程度明显低于先前。由于没有强烈的外因阻止他们玩禁玩玩具,他们就需要自己找出不去玩它的内因。于是孩子们说服自己,他们并不真的喜欢这个玩具。
相反,受到重罚威胁的孩子没有改变他们对禁玩玩具的喜欢程度,他们仍旧表现出对禁玩玩具的高度喜爱。事实上,一些孩子比受到重罚威胁前更喜爱禁玩玩具了。由于已经有很充足的外因阻止他们玩禁玩玩具,所以就不需要再找其他理由,因此他们仍然表示喜爱禁玩玩具。
认知失调理论预测,孩子对玩具偏好的转变会维持相当长的时间。我的朋友乔纳森·弗里德曼(Jonathan Freedman)在斯坦福幼儿园复制我们的实验时,就验证了这一假设。弗里德曼选定的禁玩玩具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电动机器人,能四处追逐抛过来的物体。实验过后两个月再见到电动机器人时,几乎所有受到轻罚威胁的孩子都不去碰它,而大多数受到重罚威胁的孩子直接跑去玩。
我们阐述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孩子们之所以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不是因为某个大人告诉他们不能这样做,而是因为他们进行了自我说服,认定这一行为是不好的。自我说服的观点能维持很长时间。这一范式除了应用于玩具偏好之外,还可以推广到关乎儿童培养的更基本、更重要的领域,比如攻击行为的控制,最初激发我研究兴趣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可否让哈尔说服自己,认为打尼尔是一个可怕的念头?
虽然禁玩玩具实验圆满成功,但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如果将我们的研究发现应用到孩子的日常攻击行为上,威胁的程度必须拿捏得当,既要能够促使孩子自己说服自己放弃攻击行动,又要重到让孩子一开始就放弃攻击行为。如果威胁没有严重到促使他控制自己的攻击行为,反而会使他认为打弟弟是合情合理的(“我想我是真喜欢打那个小家伙。为了打他,我不惜勇敢地面对惩罚。”),这显然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我竭力调整着对哈尔的警告程度,最后他总算停止了对尼尔的攻击行为。我不确定这一小小的成就是归功于我的介入,还是哈尔的成熟,或者是来自于无数其他的可能因素。唉,针对家里一个孩子的小实验总是缺乏一个控制组。
第一学年临近结束时,我收到了来自国家科学基金的挂号信,我申请的为期三年的研究经费批下来了。那晚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家里。步入客厅时,我看到哈尔有些羞愧地坐在地板上,凝视着一个破碎的小雕像。小雕像有25厘米高,一位棒球手将手高举过头,仿佛做好了接球的准备。小雕像漆得像个铜制品,但实际上是用很廉价的材质制成的。此刻它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爸爸,我碰倒了小雕像,它就自己裂开了。”哈尔说。
小雕像并不是哈尔的玩具,而是一个棒球赛的奖品,也是一个幸存者,历经多次搬家依然完好无损。每次搬家我都将它包装好带走,从里维尔到沃尔瑟姆再到米德尔敦和帕洛阿尔托,最后到剑桥。14年里,它总是在我家壁炉架或橱柜上占据显要的位置。我弯腰捡起碎片,黯然地注视了一会儿,思忖着是否能修好。这个廉价的小奖品对我来说究竟有怎样重要的意义呢?
15年前,在犹太男孩的成人礼仪式上,我朗读并歌唱《托拉》(Torah)里的经文,在挤满亲戚朋友和一列教堂人的犹太教堂里进行讲演。教堂人是一群很少说英语或者根本不说英语的老头,他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犹太教堂里。小时候的我十分腼腆,痛恨整个仪式的煎熬。成人礼仪式最大的好处是,一旦仪式结束我就不用去希伯来语学校了。不再上希伯来语学校最大的好处是每天傍晚我都有时间打棒球了。
自我说服
说服自己接受某种信念,是自我合理化造成的一种长期的态度改变。自我说服比直接的说服更具有持久性,因为自我说服在个体内部发生,而不是源于外部的劝诱或压力。
二月份红袜队赴佛罗里达的萨拉索塔春训。几乎同时,我们邻里的孩子都前往附近的棒球场,参加临时择定对阵球员的棒球赛。马萨诸塞州的里维尔不是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塔,二月下旬这里十分寒冷。外场是一片又一片的污雪地。待温度升到零度以上,草地就会变成泥地。
虽然我们都是自愿打棒球的,但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我们有了一条提高棒球技能的特殊理由:里维尔公园管理处宣布,他们正计划为十三四岁的孩子发起一个夏季联赛,将有8支球队参赛。在遍布全市的8个棒球场上,每个球场产生一支球队。我特别想参赛。在小联盟诞生很久以前,我就十分渴望成为一名球员,拥有严格的成人监督者、紧密的组织、统一的队服、富有经验的教练以及公正的裁判员和大联盟那样的阵势。我们这些渴望加入本区球队的孩子都来自底层社会,我们希望联赛组织者能够明智、公正地选拔球员组队,采用纯粹而简单的择优录取机制,不考虑种族、信仰和肤色,只将最有才能的9个孩子选拔出来组队。
尽管反犹太主义在我们社区甚嚣尘上,但并未影响到球员选拔。我和另一个犹太孩子入选球队,而且我们俩人都进入了首发阵容。虽然一开始与非犹太队员在一起打球不太自在,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几场比赛下来,我们就紧密团结成一个团队了。几年后,我父亲去世。服丧期间,不断见到非犹太人,也就是我以前的队友频繁来访,令姨妈和舅舅们万分惊讶。朋友们克服了对犹太教仪式的不适,只想为忧伤的我打气。
我很想打中外场,我总觉得中外野手就像处在棒球场之巅,以180°的广阔视野俯瞰球场上发生的一切。可惜我跑得太慢。大家商议后决定让13岁的桑尼担任中外野手,他是所有人里跑得最快的。虽然我有些失落,但这一决定是公正的。我被指定担任二垒手,这个位置其实更适合我。贾森曾在崎岖不平的场地上训练我接地滚球。在他的指导和不断地唠叨下,我终于克服了恐惧心理,可以直面飞向自己的地滚球。而且,我虽然跑得不快,但动作敏捷,击球手一打出球,我立马就能往正确的方向迈出三四步。这样,在大多数地滚球飞到面前时,我就能来个漂亮的跳跃,将身体移到地滚球的前面,然后稳稳当当地接住。跳得不高的球一般会撞到我胸口上,我能一把抓住它,迅速传给跑垒员。
球服?我们只买得起普通的休闲服,而且已经又脏又破。设备?大多数球员都有手套,但也只有手套。我们的左外野手不得不戴着接球手的手套打外场,因为他只有这只手套。公园管理处给我们提供了球棒、接球手的护胸和面罩,并在每场比赛时提供一只球。比赛时经常会暂停几分钟,因为大家要到球场边的荒草地和碎石堆里找出那只脏兮兮的球。
第一赛季我们输得比较多,但第二赛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年的经验,身体也更强壮了。投手比利·麦克唐纳不仅能击出漂亮的快球,还能让球转弯。最好的击球员莱斯·希斯克一直在练习举重,如今击球时威力十足。瘦如竹竿的我放弃尝试本垒打,努力练习成为一位接触型击球员,一直在内场打温和的直球。我和游击手肯尼·戈迪一起练习了好长时间的双杀,直到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年我们得了冠军。在正式的颁奖典礼上,每人都获得了一个奖品,就是这尊廉价的小雕像。小雕像对所有球员来说都意义非凡,对我更是如此。这是我赢得的第一个奖品,我的才干第一次获得认可,因此我十分珍视它。此刻,我半蹲在儿子身边,反复摩挲小雕像的碎块,慎重考虑着修复问题。过了一会儿,我朝哈尔笑笑,敲敲他的小脑袋说:“你说得很对,它的确是自己碎掉的,不是你的错。”我站起身,叹了口气,将碎块扔进了垃圾桶,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需要这尊小雕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