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论文事件后,费斯廷格的课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兴奋不已,但我不再畏惧他那咄咄逼人的教学风格了。课上他多次对我做出那些吓人的表情,我都视其为挑战而非威吓。研讨课上的六名同学都认为自己身负重任。认知失调理论正改变着我们对人类思维和社会影响的思考视角,而对于这个即将改写社会心理学的理念的发展,我们正有所贡献。
社会影响
人们影响他人的各种方式,包括因他人的观点、行动,或仅仅只是他人在场而导致的态度、信念、情感和行为的变化。
认知失调理论在社会影响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启迪。作为一名学者和作家,我之后50年的思想都被该理论引领着:人们的态度改变之后,行为会随之而改变;但如果想让态度发生巨大的变化,首先要设法激发人们在行为上的改变,态度自然会随之改变。当时这一理念对普通大众,甚至对大多数社会心理学家而言,都是完全违反直觉的。比如你想请别人帮忙,你必须先让对方相信你是一个好人。这个方法没错,但效果欠佳。正如后来我学生的研究所阐述的,若要获得显著的效果,你要先请他帮忙,于是他就会说服自己认为你值得他帮忙,因此认定你是一个好人,他以后就有可能帮你更大的忙。
失调理论是吹进心理学界的一股清风,涤荡着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激进行为主义。20世纪50年代,几乎所有的行为都被心理学家以酬赏和惩罚的概念来解释。行为学家认为,人们之所以喜欢食物、喜欢打高尔夫、喜欢母亲,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人们从食物、高尔夫和母亲那里获得了酬赏。因此如果我们看到一只老鼠、一只鸽子和一个人,一直做着无法获得酬赏的事情,行为学家就断言是我们的观察不够仔细,他们肯定获得了这样或那样的酬赏,否则就会停止这种行为。
失调理论承认强化原则的重要性,但指出人的思想远比奖惩原则预料的复杂。亚伯拉罕·马斯洛也曾指责行为主义的局限性,但他的观点表述含糊且未经证明。当得知是马斯洛最先培养出我对心理学的兴趣时,费斯廷格说道:“马斯洛?那家伙的观点烂得不值一提。”失调理论孕育着许多可以证实的观点,其中一些后来影响十分深远。下半学期时,我们开始提出这些可证实的假说。
社会酬赏
诸如表扬、积极的关注、实在的报酬、荣誉和感激之心等,可以从他人那里得到的好处。
那时候我正巧在读一本约翰·怀廷(John Whiting)的著作,是有关非洲和南美洲土著部落成人礼仪式的研究。怀廷描述了两种仪式的差别,但没有对其起源和目的给予理论化概括。我在费斯廷格的研讨课上联想到这本书,忽然领悟到,这些对加入者进行考验和磨炼的入会仪式也许能够发挥一种作用:形成一个更有凝聚力的群体。这就好比新入伍的海军士兵经过严格的基础训练后,会培养出对军队的强烈忠诚;预备会员经过数周的磨砺后,会培养出对兄弟会的深厚感情;我在汽车里睡了一学期后,便开始喜欢布兰迪斯大学。
由失调理论可以预测,认知“我千辛万苦加入这个群体”与认知“却发现这个群体没啥意思,其成员也甚是无趣”不相协调。为减轻心理失调,大多数人就会故意忽略这个群体不好的一面,而侧重其好的一面。但自愿参加海军的人以及刻苦学习考进布兰迪斯大学的学生的行为都属于自我选择。在接受入门考验之前,他们也许已经出于喜欢的原因,选择参军或就读布兰迪斯大学。因此在检验假设时,数据之间的相关性并不充分。我需要设计一个实验项目,将被试随机分配到重度入门考验情境和轻度入门考验情境,检验是否前一组被试比后一组的更喜欢一个没有吸引力的群体。
某一天从利昂的课堂上走出来时,我把自己的假设说给贾德森听,他对此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接下来我们花几天时间设计了一个实验项目。我们的实验研究需要建立一个虚假的研究背景,设计一个人们甘愿竭尽所能成为其会员的组织。然后随机将1/3被试分配到重度入门考验组,1/3分配到轻度入门考验组,另外1/3分配到无入门考验组。最后我们将询问被试对自己所加入组织的喜爱程度。
眼下我们面临一个难题:什么样的有趣组织才能吸引大学生们为加入其中不惜经受烦人的入门考验?我和贾德森突然想到了性。我们认为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有兴趣谈论性。一旦小组讨论的主题确定了,实验程序便开始按部就班进行。
我们到处宣传说要征集几组学生进行几场有关性心理的讨论,结果大多数志愿者都是女性,于是我们决定只征募女性。我们跟被试电话联系,每次安排一位被试来实验室进行一个小时的一对一访谈。访谈中,我对每一位被试表示欢迎,告诉她自己是正在学习群体动力学的社会心理学研究生。我强调说,具体的讨论内容对实验而言并不重要,选择性话题只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志愿者。“但这个话题也有不利因素,”我补充说,“害羞的学生在群体情境中特别不敢谈论性话题,而任何阻碍讨论顺利进行的因素都可能导致研究结果无效,我得知道你是否能在小组讨论中无所顾忌地谈论性话题。”听到这里,每位被试都表示没问题。
至此,我们给每位被试提供了相同的指导语。如果一位被试被分配到无入门考验组,我就告知她已经成为讨论小组成员了。对于分配到重度入门考验组和轻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我会对她们说,由于我需要绝对保证每个人都能对性话题畅所欲言,所以设计了一个筛选环节,需要她们参加一个有关难堪程度的测试。这个测试就是入门考验。重度入门考验组里进行的测试令被试甚为难堪,女学生得给我背诵包括操(fuck)、阴道(cunt)和吹萧(blow job)在内的12个淫秽词汇,以及选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一书中的两段色情味很浓的文字。在那个年代大声读这些文字,无论对学生还是对我而言,都是相当难堪的。轻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则要背诵一组跟性有关但不带淫秽色彩的词,比如阴道(vagina)、阴茎(penis)和性交(sexul intercourse)。
接下来,每位被试将听到一段有关性行为的讨论录音,我告诉她们这就是她们刚刚加入的小组的讨论内容。每位被试听到的录音一模一样,是一段被我尽力处理得缓慢、乏味而冗长的讨论。最后贾德森(他不知道被试属于哪一组)访谈每一位被试,让她们从多个维度对这场讨论和小组成员的表现进行评价,比如小组对被试的吸引程度如何、小组成员的才智和口才如何等问题。实验结果与我们的假设完全一致:重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认为小组讨论相当有趣,而轻度入门考验组或无考验组的被试认为小组讨论枯燥乏味(确实如此),有几位甚至立刻要求退出讨论小组。
审视重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为减轻心理失调而形成的独特认知是相当有趣的。例如,录音里有个家伙结结巴巴地咕哝说,他还没有阅读有关某种稀有鸟类求偶方式的必读材料。轻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听后觉得此人很讨厌:“不负责任的笨蛋!连最基本的阅读都没完成!把整个组都搞砸了!谁想跟他做组员?”但重度入门考验组的被试却认为小组讨论十分有趣,组员富有魅力,才思敏捷。他们对那位不负责任的笨蛋很是宽容,认为他坦率的风格令人耳目一新!谁不想跟这位诚实的组员共事呢?我简直不敢相信两组人听到的是同样的录音。
得出结论时的欣喜若狂至今记忆犹新。我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在人类思维的研究中有了全新的发现:人如果经历千辛万苦才赢得某物,就会更加珍视它。我发现,虽然人的行为相当复杂,但也有规律可循。我的任务就是发现人类行为的规律,将其提炼成可被验证的假说,设计实验验证假说的关键部分。入门考验实验的完成也揭示出,我可能有某种天赋,能打造研究方法之匙,开启人类行为的神秘大门。多么出乎意料啊!我想人生中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事了。理智点说,这是我进行的第一个实验研究,同时也成为一个经典的实验,是失调理论的一个代表性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