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卫斯理大学时,投入精力最多的不是做研究,而是教学,更恰当地说是自学如何教学。因为担任助教的缘故,我生平第一次从完全不同的视角来关注教学过程,不是从学生角度(我要弄懂这些知识拿个高分),而是从教师角度(我怎样才能帮助学生弄懂这些复杂的知识)。我很幸运地拥有三位出色的教学榜样:戴维·麦克莱兰、乔·戈林鲍姆(Joe Greenbaum)和麦克·沃特海莫。他们的教学风格大相径庭,但每一位的教学水平都堪称一流。一向备课充分的麦克总是带着一沓笔记去上课。他的讲课形式正规,内容明晰透彻,但鲜有自由发挥;乔是表演天才,风趣而博学,常在讲课中提及电影和文学作品,而且总能和课程内容紧密结合;麦克莱兰则秉持随意的教学风格,根本不带笔记,闲聊中却透着十足的专业范儿。
三人的教学风格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年来我糅合他们的教学方式,形成了自己的教学风格。我深知,只有课前准备充分,才能在课堂上随意发挥,并对学生的各种反应应付自如。我用寓教于乐的方式吸引学生聚精会神地听课,但所讲的并非笑话而是故事,有风趣幽默的,也有感人至深的。把这些故事融入到教学中能够启迪学生,引发他们的深思。我学会了从日常生活、文学、哲学、电影和新闻事件中积累授课素材。
第一学年春季学期过半,麦克·沃特海默请我给他的“心理学导论”课程做一次客座讲座。我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备课。因为准备充分,正式讲课时我没带笔记,自信满满地走进了课堂。我把简单的讲课提纲打印出来贴在黑板上,主要是为自己讲课提供便利。面对全班学生,静候他们安静下来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但一旦开口讲课,我的腼腆和不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在里维尔海滨木板道打工那会儿,当我坐在扑克游戏摊位对着话筒吆喝时,所有的不安和羞涩都通通不见了。
薇拉曾问我是否介意她去旁听。我们都觉得这次讲座十分重要,我也很希望她在场。但当时卫斯理大学还是一所男校,薇拉不可能悄没声息地溜进教室坐到后排听课。坦白说,若学生发现埃利奥特的太太来听讲座而哈哈大笑,我会十分尴尬。虽然内心很不情愿,但我还是让薇拉别去。现在想来很是后悔,觉得自己真是有够愚蠢。
薇拉充分理解我的难处,但她不想错过我人生的第一次讲课经历。于是我一上课,她就在教室门外席地而坐,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偷听。课堂上,学生们听得甚是愉快,精心准备的幽默故事令他们乐不可支,发人深省的故事令他们神情肃穆。讲座结束时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薇拉赶紧跑回办公室,就怕被学生发现。麦克·沃特海默不知道薇拉一直在门外偷听,直奔薇拉办公室跟她说:“你丈夫的表现太出色了!”几分钟后我步入薇拉的办公室,拥着她说道:“这就是我毕生都想从事的事业。”
以教师的眼光看待教学工作,让我对自己在布兰迪斯大学的一段难忘经历有了新的感悟。大四时我注册了一门小型研讨课,叫“逻辑与科学方法”。教师是著名哲学家阿伦·古尔维奇(Aron Gurwitsch)。年过五旬的古尔维奇是个严肃的老头,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混杂着俄语和德语的腔调。他上课时烟不离口,总是叼着一根黑色的长烟斗。古尔维奇既严厉又缺乏耐心,只要有学生没能及时理解那些复杂难懂的内容,他就会冲对方发脾气。但我认为他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在古尔维奇教授相当严厉的苏格拉底式激励下,我学会了批判性思考,认识到用逻辑和证据挑战根深蒂固观念的重要性。
一天下午,我上完古尔维奇的课正准备离开,他见我胳膊下夹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就问那是什么书。我把书递给他,是英文版的《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该书写于1748年,作者是法国医生、哲学家拉·梅特里(La Mettrie)。心理学史老师指定我读这本书,而且要做读书报告。我其实不太情愿做这个作业,因为自己以前从没听说过拉·梅特里,对他的核心观点也很反感,他认为人的思想和行为都像机器一样具有程式化的特点。不过一翻开这本书,我就被深深吸引住了。拉·梅特里的文笔热情又不失精准,书中有关人性的观点在那个时代具有颠覆性。而且作为当时天主教盛行的法国的一位唯物主义作家,写这本书需要相当大的智慧和勇气。古尔维奇浏览了书的前几页内容,嘴里咕哝了几句。
“喜欢这本书吗?”他问。
“十分喜欢!”我充满激情地回答道。
“噢,”教授突然用法语问我,“那你相信人是机器吗?”
“当然不信!他所有的结论我都不赞同,但作者无与伦比的论证天赋打动了我。”我说。
奇迹出现了。古尔维奇整张脸顿时变得柔和起来,眼中闪着泪光,身子微微前倾,充满柔情地将手放到我头上轻轻按了按,轻声说道:“好孩子!”
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一位教授亲近的触摸,带着难言的温情。更大的意义在于,古尔维奇让我明白,虽然对作者的观点有异议却依然爱这本书,这是一种美好的、甚至高尚的境界。当我在卫斯理大学向教授职业迈出第一步时,才更加体会到那时古尔维奇的姿势、表情和泪水所传递的含义。学生有此领悟,对教师而言是莫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