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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开眼界:用另一双眼睛看透这疯狂世界、奇妙生活和美丽人生》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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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器晚成

我们为什么用早熟来衡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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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方丹(Ben Fountain)是安庆国际法律事务所(Akin, Gump, Strauss, Hauer & Feld)房地产业务板块的合伙人,他心生写作念头时,才刚出法学院校门没几年,在这之前,他唯一发表过的文章还是跟法律有关的。他受过的写作训练很少,只在大学时修读过写作课程。他曾经尝试下班回家后夜间写作,但往往都因为太累而作罢。后来他决定辞职专心写作。

方丹回忆道:“我内心极为害怕,觉得自己已经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却又不知降落伞会不会打开。没有人希望浪费生命,我原本可以好好开创一番事业,却放弃大好的法律工作。我父母原本非常以我为荣,父亲尤其为我感到骄傲,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太疯狂了。”

他在2月某个周一的上午开始了新生活,每天早上7点他便坐在厨房餐桌前。他制订了一个计划,每天从早上开始一直写到中午,然后躺在地板上20分钟让脑子休息一下,再回去工作。他当过律师,受过严谨的训练,他说:“我很早就知道若不尽情抒发,我会满心不舒服,因此我总是努力地写,把它看作一份正当工作,不会拖拖拉拉的。”他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股票交易员的故事;这位股票交易员利用内线交易,做出了逾越道德底线的事情。全文共6页长,方丹花了3个月的时间写完。完工后,他着手写另外一篇,然后又写了另外一篇。

在写作生涯的头一年里,方丹共卖出两篇文章,他越写越有信心,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但他觉得写得不理想,便把它锁在抽屉里。接下来他便进入了自己所谓的黑暗时期。他调整自己的期望,重新出发。有一篇文章上了《哈泼斯》杂志(Harper’s),纽约一名版权代理人看见这篇文章,立刻与方丹签约;他把数篇短篇小说集结成册,取名《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Brief Encounters with Che Guevara),由哈珀柯林斯(HarperCollins)旗下的埃科公司(Ecco)出版。书出版后,获得好评如潮;《时报书评》(Times Book Review)称其“读之令人心碎鼻酸”,此书赢得海明威基金会的“金笔奖”(Hemingway Foundation/Pen),也登上“书卷奖”(Book Sense Pick)冠军宝座。《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登上了地方报刊的最佳畅销书排行榜,《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与《科克斯书评》(Kirkus Reviews)均将其评选为年度最佳书籍之一,并将方丹与格雷厄姆·格林、艾芙琳·沃、罗伯特·斯通及约翰·勒克莱等名家相提并论。

方丹的经历听起来像个熟悉的故事:一个乡下出身的年轻人,突然在文坛上名声大噪。事实上,方丹的成功绝非侥幸。他在1988年辞去了在安庆国际的工作,早年每有一篇文章发表,相对也曾碰壁30次。他搁在抽屉里的小说花了4年的工夫才完成;20世纪90年代后5年对他而言全是黑暗时期,他在2006年因《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一书而转运时,距他决定坐在厨房餐桌上开启写作生涯的一刻,已经相隔18年。这名来自乡间的“年轻作家”扬名文坛时已经48岁。

2

关于天才,一般人总认为与“早成”密不可分——我们总觉得,真正的创意,必须基于年轻人的清新与奔放。奥逊·威尔斯的杰作《公民凯恩》(Citizen Kane)问世时,他才25岁;赫尔曼·梅尔维尔32岁完成的巨著《白鲸记》(Moby-Dick),是他20多岁时开始写的;莫扎特21岁便完成了他划时代的《降E大调第九钢琴协奏曲》。若干创作形态,例如抒情诗,必须是“英才早发”之作,这似乎已成铁律。诗人艾略特完成《普鲁弗洛克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时才20岁;研究创意的学者詹姆斯·考夫曼认为“诗人年轻时即才华毕露”;《心流》(Flow)一书的作者米哈伊·什克森特米哈伊对此附和说:“最抒情的诗句是年轻人写的。”研究个人天赋的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说:“在抒情诗这块领域,天才均被发现得早,燃烧得亮,然后就像一缕轻烟般消失了。”

几年前,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戴维·加兰森(David Galenson)决定探究世人对创意天赋的种种想法是否正确。他阅遍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47本重要诗选,统计哪些诗最常出现。当然这种对文学加以量化的做法是有争议性的,但加兰森只是想统计文学界学者眼中的重要美国诗作是哪些。结果他发现前11名依序是: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情歌》、罗伯特·洛厄尔的《臭鼬时刻》(Skunk Hour)、罗伯特·弗洛斯特的《下雪傍晚行经树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威廉·卡洛斯·威廉的《红色独轮推车》(Red Wheelbarrow)、伊丽莎白·毕晓普的《鱼》(The Fish)、艾兹拉·庞德的《水商之妻》(The River Merchant’s

Wife)、西尔维亚·普拉思的《父亲》(Daddy)、庞德的《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弗洛斯特的《修墙》(Mending Wall)、华莱士·史蒂文斯的《雪人》(The Snow Man),以及威廉斯的《舞》(The Dance)。

这11首作品分别是诗人们在23岁、41岁、48岁、40岁、29岁、30岁、30岁、28岁、38岁、42岁与59岁时完成。加兰森的结论是,说抒情诗作是年轻人的天下,一点儿根据也没有。有些诗人在事业萌芽时即有最好的作品,有些是在创作几十年之后才有佳作诞生。弗洛斯特诗选中的诗作,有42%是在其50岁之后才写就;威廉斯是44%;史蒂文斯为49%。

加兰森在其“老耄大师与年轻天才:艺术创作的两种人生循环”研究中指出,在电影领域也是如此。不错,确实也有像奥逊·韦尔斯那样的奇才,25岁就在导演艺术上登峰造极,但是也有像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那样的导演,影坛上几部不朽的作品如《电话情杀案》(Dial M for Murder)、《后窗》(Rear Window)、《捉贼记》(To Catch a Thief)、《怪尸案》(The Trouble with Harry)、《迷魂记》(Vertigo)、《北西北》(North by Northwest)与《惊魂记》(Psycho)等,都是他在54岁到61岁之间完成。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在其49岁时出版,而《鲁宾逊漂流记》是丹尼尔·笛福在58岁那年写成的。

然而,加兰森脑海中最挥之不去的两个例子是毕加索与塞尚。加兰森深爱艺术,艺术家的故事他均耳熟能详。毕加索是光芒四射的天才,他的成名作《招魂:卡萨葛马斯的葬礼》(Evocation: The Burial of Casagemas),20岁就画出来,而且之后不久他艺术生涯中许多最伟大的作品,包括《阿维尼翁的贵妇人们》(Les Demoiselles d’Avignon)是在26岁画成,他可说是一般人心目中不折不扣的天才写照。

塞尚则不然。如果你前往巴黎奥赛美术馆,遍览塞尚毕生呕心沥血之作,你会发现这些作品全是完成于他艺术生涯中的晚年。加兰森做了一个简单的经济分析,计算毕加索与塞尚画作拍卖的行情,与其完成画作的时间。他发现毕加索20几岁完成的作品,价格是其60几岁完成的作品的4倍;然而塞尚却是恰好相反,他60几岁创作的绘画作品,价格是其年轻时创作的作品的15倍。年轻人的清新、活力与冲劲,没给塞尚带来什么,他属于大器晚成。在评估天才与创意时,不知为什么,我们忽略了塞尚一生所带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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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第一天在厨房餐桌前写作,一切都很顺利,他明白股票交易员的故事应该如何展开,但第二天就完全乱了章法。他无法将故事诉诸语言,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一年级,完全没有只字可以落纸,他说:“我必须在脑海中想象一栋建筑、一间房间、一面墙,以及发型或衣服,那些最基本的东西。我发觉自己没有将这些事情转化为文字的能力,我出去购买视觉词典、建筑词典,去上跟这方面有关的课程。”

方丹开始搜集与自己兴趣有关的文章,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迷上海地。方丹说:“我所搜集的海地的档案越来越多,我想:‘好,这就是我要写的小说。’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对自己说,我不需要去那里,我什么都可以想象。但一两个月之后,我想自己一定得亲自去一趟,因此在1991年的4月还是5月,我去了海地。”

方丹的法语不怎么样,更别说是海地的克里奥尔语了。他从来没出过国,在海地不认识任何人,他回忆道:“我去一家旅馆,走上楼梯,有一个人站在楼梯顶端,他说:‘我叫皮耶,你需要一个导游。’我说:‘的确,你说的没错。’他很快就搞清楚我不想找女人,也不想找毒品,那一切我都没兴趣。皮耶当场便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去一些地方,可以带你去见某些人。’”

方丹对海地深为着迷,他说:“海地简直就像个实验室,过去500年里发生的事——殖民主义、种族问题、强权、政治、生态灾难,一切都以浓缩的方式在那里呈现,而我在那里如鱼得水。”他之后又屡次前往海地,有时去上一周,有时两周,他在那里结交了一些朋友,他还邀请海地人到达拉斯做客。

方丹又说:“我的意思是我介入其间,不能随便走开,整个过程有非常不理性与非线性的部分。我写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有些事我必须知道,有些我可以不知道。我遇见一个在‘拯救儿童’组织服务的人,他在中央高原工作,要去那里得坐上公共汽车颠簸12小时,一路不知要吃多少灰尘。那是一趟非常辛苦的旅程,但也是一次壮举,这与我写的书无关,但我绝对没有白去。”

在《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一书中,有4个故事跟海地有关,那也是全书最有力的一部分。这些故事读起来非常有海地风情,仿佛是由本地人写给外界的人看,而不是从外到里雾里看花。方丹回忆道:“小说写完后,我觉得意犹未尽,感觉还有东西值得探索、发掘,而且可以一直往深处探究。海地总有什么东西等我去发掘,我先后去了不下30次。”

加兰森认为,天才如毕加索者,很少进行这样无止境的探索;他们一切都从“观念”出发,而且有清楚的念头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接着便是执行。毕加索有次接受艺术家马里厄斯·德扎亚斯(Marius de Zayas)采访表示:“我很难体会‘探寻’一词的重要性,在我看来,‘探寻’对绘画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发现’才重要。我在绘画中采用的几种方式,绝不能视为是向某种未知的理想行进。我从未做过试验或实验。”

加兰森说,大器晚成者的方法却刚好相反,他们比较喜欢采用实验法。他在“老耄大师与年轻天才”研究材料中写道:“他们的目标不明确,因此过程也是暂时与渐进的。”他说:

因为目标不明确,这些艺术家很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结果他们的事业也受单一目标追求所影响。这些艺术家不断反复地画着同一主题,在“从错误中学习”的实验过程中,渐渐改变绘画的处理方式;每一件作品都把他们带向下一件,没有一幅比其他作品特别,因此实验派画家很少打预备的草稿或设计轮廓,而是将绘画创作视为一种搜寻过程。他们的目标是在过程中发现作画的形象,并认为学习是比完成作品更为重要的目标。实验艺术家在事业发展之际,也逐渐强化了自己的技巧,在漫长的过程中提升了自己的作品水平。这些艺术家是完美主义者,他们都因为不能达到目标而感到沮丧,这是他们的特质。

毕加索希望发现,非探寻;塞尚恰好相反,他说:“我在绘画中探寻。”一位实验派的创作者会前往海地30次,有“探寻”思维的人就是因为这样而最终明白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当塞尚为画评家古斯塔夫·杰夫洛瓦画人像时,他要杰夫洛瓦在整整3个月的时间内,摆姿势充当模特达80次之多,可是到最后还是宣称画作失败(其实这幅人像如今已是奥赛美术馆的镇馆作品之一)。塞尚为他的经纪人安布罗塞·沃拉尔画像时,他要沃拉尔早上8点就来,在摇摇欲坠的桌子上一直坐到11点半,中间不能休息,就这样摆姿势摆了150次,但最后他也同样放弃了这幅画。他会先画一遍,重新画过后又不惜重新再来。他在灰心丧气之余将画撕成碎片,是人尽皆知之事。

马克·吐温也一样。针对马克·吐温从错误中学习的方法,加兰森引述文学批评家富兰克林·罗杰斯的话:“他的例行程序似乎是,以某种结构来展开长篇小说的写作,当然他也很快就发现这样会瑕疵百出。这时他会思考新的情节来克服困难,重写已经写过的,直到再次出现新的瓶颈,再次展开同一过程。”写《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时,马克·吐温摸索、失望、修订与放弃著作,重复这个过程不知多少次,这本书写了近10年才大功告成。在大器晚成者的世界中,这些晚成的大师不是因为性格有缺陷、心不在焉或缺乏野心,而是因为从错误中学习的实验过程中,创意才能慢慢开花结果。

《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选集中,《中部山脉濒临绝种鸟类》一篇属上乘佳作,故事内容描述一名鸟类学家在哥伦比亚被游击队擒为人质。跟方丹其他作品一样,文章读起来令人悠然神往,但是创作过程却一点也不“悠然”。方丹说:“我这篇故事写得非常吃力。我总是过度使力,我写了500页,尝试各种形式。”方丹目前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预计2008年出版,但出书日期早已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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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兰森诠释创意,认为创意可以分为“观念上”与“实验性”两种,这种想法具有重要的意义。举例来说,我们有时以为大器晚成是指起步晚的人,这些人到了50岁才知道自己擅长于某些事,难怪比较晚才有成就,但这并不完全对,塞尚开始画画的时间几乎跟毕加索一样早。我们有时也以为,有些大器晚成者是被人发现得晚,世人只是太晚才开始欣赏他们。在两种情况下,早熟的天才与大器晚成者基本上都一样;晚成表示他们也是天才,只是早期在市场上失利。加兰森的论点其实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大器晚成的意思是,这些人直到事业晚期才精锐尽出。

英国名噪一时的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曾就塞尚的早年作品评论说:“塞尚无法对他的人生戏剧所需扮演的角色,给予逼真的诠释,因此他的抱负不断遭到阻挠。”他又说:“纵有如此天赐的才华,塞尚却又缺少基本的发挥能力,而后者只是画匠在一般商业艺术学校中要学的最基本技巧;要实现塞尚那样的抱负,得高度具备这种能力。”换句话说,年轻的塞尚不会画画。对于塞尚31岁所画的《盛宴》,弗莱的评语是:“显然我们无法否认,塞尚的技巧欠佳。”他甚至说:“一般小有才华的人,都能够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自我表现,但像塞尚这样丰富、复杂与矛盾的人,需要长期酝酿才能大放光芒。”塞尚想完成的目标是如此飘忽不定,只有在穷数十年之努力,技法已臻成熟后,才能挥洒自如。

这也是方丹长期努力要博得文学界青睐过程中的恼人课题;在达到功成名就的漫漫长路上,晚成者有时就像一无所成的废人。大器晚成的人虽然不断在失望之余,撕毁或重新修改作品,不断改变自己的方向,但这些作品有时看起来真的称不上大家的手笔。天才的一切看起来都轻松无比,一开始就有人吹捧;大器晚成者则备尝辛酸,不但要坚忍,还要有盲目的信心(幸亏塞尚在高中阶段没有遇到这样一类辅导老师,在看了他的早期素描手稿之后劝他不要不自量力,干脆改学会计算了)。每当我们发现一位大器晚成的人,我们总不免要想: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却因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而未给予该给的鼓励,误了人家的前程?当然我们也必须接受的事实是,对他人的天赋,我们可能是爱莫能助,我们怎么知道,一人早年的失败是他晚年的成功之母呢?

在会见方丹后不久,我去拜访小说家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他是2002年畅销小说《真相大白》(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的作者。方丹已华发早生,他体型瘦削,态度温和,套用他朋友的话说,方丹有点像“佐治亚州奥古斯塔的职业高尔夫球选手”;福尔30岁出头,看起来却好像才刚到法律允许可以喝酒的年龄。方丹另有一番谦逊风度,仿佛多年来的奋斗已把他过去的棱角磨平;福尔则让人觉得,如果谈话中你碰触他一下,就仿佛被电到一般。

福尔说:“我是从‘后门’进入写作这一行。我妻子是作家,从小就喜欢写日记,她的父母说:‘好了好了,关灯睡觉。’她会偷偷拿出手电筒,躲在被子底下看书。我想我真正开始读一本书的时间比一般人晚得多,我就是不感兴趣。”

福尔到普林斯顿大学念书,大一那年选了乔伊斯·卡罗尔·奥茨[1]教授的写作课程,他自己解释那是“一时兴起,也许是因为自己觉得课程应该多样化些”。他以前从来没有写过东西,他说:“老实说,我对这门课并无太多期望,不过半个学期过后,有一天我提早到教室,碰见老师,她说:‘我很高兴有机会跟你谈一谈,你写的东西我很欣赏。’那番话使我豁然开朗。”

奥茨告诉福尔,他已具备最重要的写作特质,那就是热情。那门课程要求学生每学期要写一篇故事,而福尔每周总要写上15页。

他笑着说:“为什么有裂缝的水坝漏水漏得如此厉害?我内心有东西不吐不快,就像有压力一般。”

二年级时,他选了另一门写作课,接下来的夏天他前往欧洲,希望找到祖父的故乡,也就是乌克兰的一个小村庄。那之后他去了布拉格,像每个念英文系的大学生一样,他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并坐在计算机前勤敲键盘。

他说:“我只是信手而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作,也无意写一本书。在10周里我写了300页,真是写个不停,以前我从没这样做过。”

他这本小说的主角是一名叫福尔的少年,福尔前往爷爷的故乡,到乌克兰的一个村庄去寻根。他的300页习作,就是《真相大白》的初稿。这部不同凡响的小说,奠定了福尔在文坛上的地位,也使他的文字成为当时独特的文学声音之一。当时他才19岁。

福尔开始谈到其他的写作方式,通过这些方式,你可以年复一年地磨炼写作技巧。福尔说:“我无法那样写作。”他似乎对此感到困惑不解,显然他不懂实验派发明家是怎么做事的,他说:“假如你想学的技巧是原创性的,而如果是原创性,请问怎么学?”

福尔形容乌克兰之旅说:“我到父母的故乡特拉希姆布罗德,我在书里也用了这个地名,是真有其地。但是你知道有多好玩吗?我为这本书做了那么多研究,只有这个地名进入书中。”他写了全书第一个句子,自觉得意,但是接下来他就反复思考下一句该怎么写。福尔说:“我第一个星期全在想第一句以后该如何,但我下了决定以后,我就完全解放,灵感源源不绝。”

读《真相大白》,就跟读《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一样,会产生一种时空转移感,进入文学作品的世界。两本书都是艺术作品,但就创作的艺术家而言,两人简直是大相径庭。方丹前往海地30次,福尔只去了特拉希姆布罗德一次,而且那一次“其实是完全空白”。福尔说:“我对特拉希姆布罗德可说是一无所知,完全只是用来做书的跳板,有点像一个空的游泳池需要装满水一样。”他为全书得到灵感的时间:3天而已。

5

方丹放下法律工作成为作家,不是只凭一时冲动。他已经结婚生子,他和妻子莎朗是杜克大学法学院的同学;他在安庆国际工作时,莎朗在处理税务的汤普森奈特公司(Thompson & Knight)工作,等着晋升成为公司合伙人,两人其实在达拉斯市中心的同一栋大楼里工作。他们在1985年结婚,1987年生了一个儿子,莎朗休了4个月的产假才回去上班,当年年底,她顺利成为公司的合伙人。

莎朗回想道:“我们把儿子送到市中心的托儿所,两个人一起出发,一人把他送到托儿所,另一人直接去上班。下班时,我们当中一人会去接儿子,晚上8点左右我们会给他洗澡,哄他睡觉,直到那时才有时间吃晚饭。我们会四目相对,心想:“这还只是开始。”说到此时,她做了个鬼脸,接着说:“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我丈夫说:‘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办到的。’长此以往,两个人大概都会吃不消,方丹问我:‘你想待在家里吗?’我其实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但他不是。因此我感觉自己留在家里似乎没道理,而且除了从事法律的工作外,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可是他有。因此我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还是安排一些时间让孩子待在托儿所,同时也能让你兼顾写作?’我们就那么办了。”

方丹每天早上7点半就可以开始工作,因为莎朗那时已经把儿子送到托儿所,他下午会停下手边的工作,因为要去接儿子回家,家里的食品采购和家务也由他负责。1989年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儿,方丹此时已成为北达拉斯的一位全职居家父亲。

莎朗回忆道:“方丹刚开始扮演全职爸爸角色时,我们曾经考虑到这样做也许行不通,但我们问:‘怎么知道行不通?’我说:‘试个10年再说。’”对莎朗来说10年非常合理:“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需要时间”。当10年成为12年、13年,又到了第14年、15年时,孩子已经上高中了。这期间,方丹一个字都没出版过,但莎朗始终支持自己的丈夫,她相信方丹的写作技巧已磨炼得越来越好。对方丹前往海地,莎朗也同意,她说:“我无法想象如何能写一个你连去都没去过的地方。”她甚至跟他同去过一次,从机场进城的路上,一路都有人在焚烧轮胎。

她说:“我的收入不错,家里不需要两份收入。”她有一种安静、不张狂、不浮夸的特质:“有两份收入固然好,但一份也够了。”

莎朗是方丹的妻子,但用以前的话来说,她也是方丹的“财务支柱”。今天我们用这些字眼形容作家,可能带有一种贬损的口吻,觉得用在必须受市场支持的画家身上可能比较合适。不过,市场一词只对福尔或毕加索这类人适用;前者的才华在其事业发端时即已涌现与发光,后者的天赋则是一看便知,艺术经纪人却愿意在他20岁初抵巴黎时便每月慷慨解囊,付他150法郎。如果你是那种在创意事业开始时毫无把握、毫无头绪,且需要边做边学、不断实践的人,你需要有一个人在旁边,用一双推动摇篮的手,陪伴你度过漫长与困难的岁月,直到你的艺术达到真正的高水平。

这也是塞尚的各种传记为何能深入人心的原因。所有有关塞尚一生的记述,都是从他个人的生活开始,然后迅速演变成他的生活圈子。他生活圈中最重要的人物,当推儿时的挚友埃米尔·左拉。正是左拉说服在乡间格格不入的塞尚前往巴黎,是他在塞尚长期潦倒的状态中成了塞尚的保护人、监护人兼引航人。

以下是左拉在巴黎写给塞尚的一封信,当时塞尚还年轻且住在普罗旺斯;洋溢在信中的父亲般的关怀多于兄弟之情:

你问的是一个老问题。只要有意愿,一个人当然可以在这里工作生活,其他任何地方也都一样。而巴黎能够提供的东西,不是你在其他地方能找到的,例如你可以从上午11点到下午4点,在美术馆或博物馆里临摹大师的画作。你应该如此分割时间:上午6时到11时,你前往画室对着模特写生,然后去吃午饭;下午12时至下午4时,你在卢浮宫或卢森堡博物馆临摹你钟情的大师作品。这样一天便工作了9小时,我认为这样够了。

左拉在信中建议塞尚应怎样花费每个月的125法郎津贴:

我估算你需要哪些开销:租房子每月要花20法郎、午餐18苏、晚餐22苏,也就是一天2法郎、一个月60法郎……你也得付给画室钱,便宜的瑞士画室,我估计要10法郎。另外要花10法郎买画布、画笔与颜料,这样也要100法郎。因此洗衣、照明与其他无数的大小需要,只有25法郎可以使用。

卡米耶·毕沙罗[2]是塞尚一生中第二号重要人物。是毕沙罗愿意收塞尚为徒,指导他如何画画,两人经常一起到乡间写生。

安布罗塞·沃拉尔也是塞尚的贵人,他在塞尚56岁时,赞助举办了塞尚的首次个人画展;在毕沙罗、雷诺阿、德加斯与莫奈等人敦促下,沃拉尔到艾克斯苦找塞尚。他看到塞尚的一幅静物图画,因被塞尚嫌弃而甩在树梢。沃拉尔在城里四处打探,到处放话说要买塞尚的油画。传记作家菲利普·加洛在他的《失去的地土:塞尚的一生》(Lost Earth: A Life of Cézanne)中说:

没多久就有一人夹着个布包到沃拉尔下榻的旅馆,以150法郎的价钱,卖掉布里所包的画,沃拉尔更灵机一动想:“何不跟那名画商一起回他住的地方,浏览几幅塞尚较佳的作品?”沃拉尔以1100法郎买下一整批画,离去时,一幅不受青睐、被那人妻子扔出窗外的油画几乎打中沃拉尔的头。所有的画作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尘封在阁楼的一堆废物当中。

这些都发生在沃拉尔同意让塞尚写生,同意从早上8点摆姿势到11点半,中间没有片刻休息时间之前,而最后画像还是被塞尚百般嫌弃而丢弃。沃拉尔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有次他在充当模特时睡着了,从临时搭成的站台上摔了下来,塞尚发怒责备他说:“苹果会动吗?”这就叫友谊。

还有塞尚的父亲——银行家路易–奥古斯特(Louis-Auguste)。塞尚22岁初次离开艾克斯时,是父亲出的车资;即便各种迹象都显示,塞尚可能只是个不成才的业余艺术爱好者,塞尚的父亲仍然不吝支付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如果塞尚一辈子留在普罗旺斯,在左拉看来,他永远只是一个失意银行家的儿子;在毕沙罗眼中,他一辈子都不会画画;沃拉尔则认为,塞尚的油画只有在阁楼里腐烂的命运;但对塞尚的父亲来说,塞尚长期习画表示他永远无法在财务上有出息。这是一张十分特殊的资助人名单,对前三人(左拉、毕沙罗与沃拉尔)来说,他们不用沾塞尚的光,因为即使塞尚不存在这个世上,他们照样大有名气,而第四位资助人是一位极有理财天赋的企业家,死时留给塞尚40万法郎的遗产。塞尚不仅仅是获得了一些帮助,他背后有一支强大的梦想团队。

这是大器晚成故事中的最后一个课题:他们的成功极依赖他人的支持。在以塞尚为主角的各种传记中,路易–奥古斯特均被形容为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守财奴,对儿子的艺术才华根本不懂得欣赏。不过,路易–奥古斯特并没有义务长年支持儿子,绝对有权利要求儿子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就像莎朗有权反对她丈夫屡次要到混乱的海地考察一样。莎朗完全可以表示,她有权过一个符合她职业与地位的生活,有权像北达拉斯的权贵一样开宝马,她却舍弃了这种身份象征,开的是朴素的本田雅阁。

但她对夫婿的才华笃信不疑,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如左拉、毕沙罗、沃拉尔与路易–奥古斯特相信塞尚一样。大器晚成者的故事,千篇一律都是爱的故事,而这也可能是一般人无法慧眼识英雄的原因。我们总认为忠贞、坚持,以及愿意资助看似“前途未卜”者,与成就一位旷世奇才沾不上边,然而有时奇才绝非稀奇,有时他们非得在厨房餐桌上努力了20年之后,才气才会露出来。

方丹说:“莎朗从来没提过钱的事,一次也没有。”方丹接受访问时,莎朗就坐在他身旁,从他看妻子的眼神中,我们不难体会,他明白《与切·格瓦拉短暂相遇》一书的成功,有多少要归功于自己的妻子。他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说:“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她曾给我任何压力,明示、暗示都没有。”

[1]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编者注

[2]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法国印象派大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