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失去,我们就发现我们并没有爱过,而只是因为失去便一直爱下去。
——费尔南多·佩所阿
1
空场上,大街路灯的光从头上泻下,照亮一个人。她蹲在公交车站牌前,等车。灯越来越亮,她穿着脏的坦克兵上衣,裙子短得露出大腿,黑色网状丝袜,头发参差不齐,人瘦高,胸平,眼圈黑,嘴唇泛白。
她的神色不耐烦,只希望要等的车能早点到。她用脚在地上画个圈,蹲下,站起来,点根烟。一阵亮光,公交车停了下来。她把嘴里的口香糖拿出来,粘在车牌上,把粘有唾液的手放在裙子上擦干,便登上了公车。
车离开了站,只留下一个破得快拆的车站牌子。
车停在一个路口,人少得可怜。偶尔有几个人朝她看去。她进了那个叫SHADE的酒吧,和几个人打招呼,然后坐在靠门的位置。又一个射灯,照亮了前台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破烂的牛仔裤,赤身穿着皮夹克,脚上穿着摩托靴。暖场的节奏很轻快,他弹响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音符。旁边有人尖叫。气氛有点躁动,随后是嘈杂。调音器在最后一个音符响完后发出刺耳的噪音。观众开始抗议,要求拔了插头。他对着麦克风说,今天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不会唱歌,但我会制造噪音。下面的人哄堂大笑。他开始弹奏,前奏SOLO持续了一分钟。台上多了几个空瓶子,是观众扔的。她坐着看,用食指搅动着一杯酒,眼睛死盯着那个男人的方向,男人开始唱了,声音忽大忽小,似乎麦克风有问题,他把麦克风拉远了一些,继续。
她感觉身体有一些不对劲的异样,她的下身有东西流出。她知道月经来了,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因为她的周期总是不准。这时,第一曲终,男人从台上跳下来找调音师处理那个哇乱叫的麦克风。她过去跟他说,我那东西来了,我先回家。他点点头。她转身回到座位上,咕噜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拿起包出了门。
她走到了车站,等车。天气凉了,她耸起肩膀,两手交叉在胸前,下面的液体有汩汩流动的趋势,这让她更心烦。她把头抬得很高,能看到灯光下有自己呼出的热气。她登上了车。车上没几个人,她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突然很想抽。看人很少也就点上了,司机却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人在车上吸烟,命令她要么下车,要么把烟丢出车外。她最终还是把那支抽了一口的烟扔出了窗外。
她下车的那个站,快接近终点,是这个城市的东南角,路灯最近坏了,一片漆黑。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在这片房子的墙壁上都用红笔写着很大的“拆”字。城市就这样,建了一些房,又会拆掉老的。拆了建,建了再拆。所以城市才有它的日新月异,像人过年喜欢换新衣服一样。
这条路她走了将近三年,因为自从她和U同居开始,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儿的房子是最便宜的。虽然显得有些荒芜,但他们所赚的钱也只能享用这样的房子。房间里从床上到地上,都散落着烟头和罐头瓶,还有一些脏衣服。她把一盘GODFLESH的碟片塞到机器里。声音大,墙壁上的灯有些晃动。她躺在床上,脚边碰到了一枚烟头,她顺势就把那烟头踢到了床下,由于动作过大,踢翻了半瓶过期的啤酒。她好像是已经睡了过去,灯还亮着,音乐还在咆哮。他们的生活,是混乱盲目的,仿佛只有时刻浸在酒精和音乐中,才能感知真实。
夜很深了,她半夜醒过来一次,U还没回来。他早该回来了。她支起身子,点了根烟,坐在床上数秒针。她在等U,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刚开始,她和U是在一次演出里认识的。她去看他的现场,那天人很少。他唱得很卖力,从台上跳下来,不小心把麦克风带了下来,砸到一个已经喝醉的男人。音乐停止了,她一直都注意着U,U当时并没有想挑事的念头,甚至还跟那个人说了对不起。可那醉鬼并没有罢休的意思。最后U和那个男人打了起来。那晚她和几个同去的朋友也喝多了,她摇摇晃晃地冲到那个醉酒男人面前,当众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她,包括那个喝蒙了的老男人。U十分奇怪这女的哪来的,为什么要帮他。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尔后的事情,似乎顺其自然,两人住在了一块儿。
当年他们俩对年龄都没有足够清醒的认知,什么是爱情?他们能用青春去相信这个美好却空洞的名词吗?U不是一个愿意给诺言的男人。他遇到过太多愿意和他上床的骨肉皮,他不确定,这个一开场就醉熏熏的女人是不是例外。但三年的时间证明了他们给彼此的并不只是肉体,还包括不曾信任过和承担不起的爱。他们找到了共同的生活方式,找到了那些流落在黑暗中的希望和绝望。是抱在一起取暖的人,是可以倾听和述说的人。他们一起牵着手的乌托邦,以为他们将这样一辈子了,不会再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描述一段刚开始的感情,可以用上所有温暖、充满幸福幻觉的词语。但事实,往往不是一如我们当时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下去,就真的到永远。所有的显性、隐性的可能性都可以在生活中爆发,而他们的青春,承担不起。
青春是他们反抗的优势,也是他们真正接触生活的劣势。但那很美。那样的爱矛盾重重,并且很多时候显然有些压制,猜测,愤怒,报复。或许他们都开始把这开场轻易的爱当真了。两个不相信爱情的孩子突然之间对爱有了一种信奉。
在两个月前,她做过一次堕胎手术。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她和U居然一直都没有任何察觉,还继续过着十分混乱的生活,抽烟,喝酒,做爱。当医生在B超检查之后,告知她胎儿已经很大了,如果选择不要,该马上做人流或者药流。她看着B超图里一团模糊的东西,她想告诉医生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但她或者U从未想过要创造出一个无辜的生命来经历苦难。他们都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她给U电话,告诉他要做人流的事情,要U赶来医院。但U当时忙于筹备了几个月的一次十分重要的演出,用十分无所谓的口吻让她自己去做,说晚上回来照顾她。
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事想得过于严重,当她一人在手术台上躺下,面临着一次身体被掏空的劫难时,她意识到,这该是一个女人需要一只手的时刻,她在床上哭了,医生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对她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当初做都做了,现在怕什么疼?这句话让她没了着落,她把扶手紧紧地拽在手上,她的双腿就那样厚颜无耻地张开,她的子宫也张开了。现在一切都很有可能让她崩溃,那台冰冷的仪器,那并无耐心的医生和护士,还有那切肤的痛。血,一个并不成型的生命,一棵窗外的树,所有的名词就这样跳进了她的身体。她突然对U恨起来。那恨,是一种刻骨的,想用一把刀把他杀死了的恨。曾经所有的美好时光,就这样简单地从她身体里流走。她一个人,没人搀扶地走了出来。没人看见她摇摇晃晃的身子里已经流走了一个生命,没人看到她的眼里,已经有样东西熄灭。
当U赶回家时,已经半夜。她没有睡过去,但她假装睡着了。第二天,U对她说抱歉,问她孩子拿掉了没有。她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U从来就没有把堕胎的手术想象得过于可怕,他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手术,比割阑尾还要快得多。但他忽略了这种生命从体内流失的创伤并不是拿走阑尾那样简单。青春,是的,他们都太年轻了,他们知道的痛和疼都还有限。
因为年轻,她那手术台上的恨,一刀把U杀了的恨不容易消散,特别是在U用一种极为轻松无谓的口气询问的时候,那两腿张开的耻辱和疼痛又上来了,明晃晃地在那,赶也赶不走。所以,她在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又开始长时间沉溺于酒精中。她虽然还是跟着U去看他的演出,但她在那儿只喝酒,和很多不认识、刚认识的男人喝。U在演出结束后,亲眼看到她喝得不醒人事躺在男人怀里。他一气之下,狠揍了那个男人,把她带回了家。
从那天开始他们要不就激烈地吵架,要不就都保持沉默。
U骂她还不如那些骨肉皮,那些骨肉皮还知道挑搞摇滚的,她却和那些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男人乱搞。她嘲讽U,你以为搞摇滚的就了不起了,小心哪天被摇滚搞!
他们无法沟通,他们的沟通就是相互对骂。一直持续着。
U回来了,她听到了钥匙的响动,她连忙把灯拉上,钻进了被窝。他力图保持身体的平衡,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还是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罐子。U把手上的钥匙扔到桌子上,看了她一眼便进了厕所。她睁着眼睛,听着U的动静。听到盥洗室里马桶抽水的声音后,他已经缓慢地走到了床边。蹲下来,看着她。这时候,她看见U的胸部在流血,汩汩地流个不停。这是怎么搞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没说话,躺了下来。
总是沉默,仿佛他的嗓子全拿来唱了,而不是说。她起身在桌子间寻找包扎伤口的绷带和药品。但东西实在太多,散落在各个角落。她一气之下,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到地上。那些玻璃制品摔落地上,其中一个杯子正好砸在她的脚上。那伤口也开始冒血。此刻,男人已经斜躺在了床上,抽着地上捡到的半截烟。
两个互露伤口的人,保持了相应的沉默。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脚上的伤口,唱机里的碟片突然翻了个身,又大声地唱起来。周身是无法收拾的凌乱,被染上了啤酒的床单,被打翻的玻璃杯,房间里因为多了两个受伤的人而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现在公平了,两人都受伤,没人要付出什么,表达什么。她这样自言自语。
男人的血随着时间流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靠床的墙壁上沾上了顺势而下的血。他起身到浴室,她还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腿,对面是一面镜子,里面有一个女人,几乎是空洞无物,凭借着裸体的弧线和镜子外的光线,和空气碰撞。她站起身,走向浴室。
男人躺在女人泡过的水里,里面飘着几缕头发,还有渐渐鲜红的血水。她蹲在浴缸旁边,看着眼前闭着眼睛的男人。水龙头的声音很大,淹没了他们之间的空白。她眼前的男人,脱下了那身硬朗的装束,柔弱地躺着,时而浓重地呼吸和喘气。水的颜色浓烈起来。但他们的神情都自顾自盼,或许是期望对方先打破沉默。可两人的态度都是那样无从下手,不愿意妥协。
他在酒吧的后半段行为与音乐无关,和一个客人打了起来。酒瓶、吉他,不清楚哪个比哪个用得更多。反正是到了最后,闹得杯盘狼藉。劝架的被打,几乎在场并且有愤怒倾向的人都卷进了这场打斗。警察带走了所有的人,最后也查不出是哪个先动手。查不出理由,放了所有人,医药费各自承担。他从警察局出来,公交车已经没有末班车,他的钱包在打斗中丢失,所以他开始奔跑在无人的公路上,跑向回家的方向。
他奔跑,剧烈的动作撕扯着即将停止流血的伤口。他有一刻以为,穿过自己的风可以解释他今天的愤怒。愤怒由来已久,期盼时间抚平,但却使得伤口更加巨大。他停了下来。用擦汗的姿势擦去额头上的血,血也许在不久后就会流到眼睛里。他需要复仇,而这复仇到底是指向了何方?
她把脚上的伤口随便包扎了一下,打开电视,房间的灯被关了,电视机屏幕的蓝光闪烁在她的脸上。在看一档社会新闻调查。声音很大,有着一种职业的客观冷静态度。“经过我们记者近一年来的走访和调查,在村子附近,挖出了二十余具尸体,经过深入调查以及身份验证,查实的确是一年前煤矿瓦斯爆炸中消失的煤矿工人……”男人从浴室中出来,他直接走向了床倒下便睡。
她还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那种和她的生活无关紧要的报道,嘴里使劲地嚼着零食。不过一会儿,她关了电视,爬上了床,躺在男人的身边。男人的呼吸沉重,或许会在猛然的喘息中,心脏窒息而死。她翻了个身,背对男人,无法入睡。她很不耐烦地翻转着身体,最后她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U就睡在她的身边,但她却感觉如此地远,她爬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抽烟。想用尽所有方式把U吵醒,或许可以吵架,可以打架,总之不要沉默。他们已经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了。男人睡得看上去很实在,她坐在他的身边看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坦然。她把所有灯都打开了,在这些无聊的等候中,她显得很迫不及待,最后她把窗帘一把扯下来。他在惊醒后吼道,你他妈有完没完,我烦透了。
她:你烦透了,我不需要你的沉默,你明白吗?
U:那你要我怎样?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从床上跳起来。拳头捏得很紧。
她: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U冷笑,怎么这样对你,那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她:那我算什么?
U:你自己怎么认为就是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瘫软,轻轻的有点颤抖。
U又躺了下去,不再说话。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停顿了下来,把手上的窗帘扔在地上。转身出了门,当门被关上的时候,U没有叫住她。他们两个月以来争吵频繁,任何借口,都可以成为导火线,即使沉默,也不能让其中一个人如愿。他们太习惯去倾听对方的表达,而沉默,是这两个月以来最致命的东西。
U睡在床上,无法踏实。他的血,他那暴露在尘土中的恶心,正在一点点随着深夜的来临而显得激烈。他恨这个女人。恨她给了他所有,也带走了所有。但他爱她,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担心她的。而她并不知道。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冲出门。他前胸后背的伤口还在抽搐,他脑子里闪过一些浮夸的影子:女人把头抬得很高,好像是一种时间上的定义,把过去和如今分割在两个世界。他在深夜里,大声地叫着女人的名字,一声声,回旋着他的软弱和恐惧。
借着月光,U找到了她。她蹲在楼下,天气寒冷,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发抖。U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她眼睛上的黑眼圈像是被放大的瞳孔,死死地望着深渊。她觉得委屈极了,她哭了,头磕在U的肩膀上,在他的后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U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两人一起回家。是的,回到他们两人的家。
她: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U:或许吧。
她抱住U无力的身体,抽泣起来。
他们都是这样脆弱的人,没根没底的,就靠这仅有的温度了。
U把嘴凑到她的耳边说,对不起,我恨你,但我害怕失去你。
女人没有声息,只在他的声音中听到了过多的绝望。他们也还只是孩子,却以游戏的方式,给对方爱的可能。
他们爱着,但这爱像是一剂毒药,要报复才有可能得到快感。报复,在爱里是那样的常见。这是他们很长时间不说话的第一次,很诚恳地承认对彼此的爱这样艰难。
此刻,深夜已经过了大半,窗外的景色也变得明朗了。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彻底地睡过去,一个夜晚就这样被折腾成了清晨。这是他们怕的颜色,明晃晃的亮光,照着他们在夜晚里行走的装束。那是属于真实世界的人,他们不是,所以他们在窗外渐渐明朗的时刻,开始进入睡眠状态。很舒服的姿势,两人依偎着,像两个贪睡的孩子。
等他们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两个人都感觉肚子很饿,才想起昨天晚上,两人都没有吃任何食物。厨房里的食物都吃光,只剩下一把生虫的挂面。U在客厅修着窗帘,遮挡住外来的光线,她在厨房煮着面条。所有的碗都在他们上次大打出手的时候摔坏了,所以他们用一双筷子,吃着锅里的面条。锅被放在床上,下面垫着过期的报纸。不一会儿,没有多少作料的面条就都吃光了。他们看着彼此的样子,笑了。
2
写作持续了整整一个深夜,我丢了睡眠。在下笔之前,我很焦躁,我不知道如何开始去叙述一种相爱。我没有过那样刻骨的爱,我的生活历来这样平淡,也将继续这样平淡下去。而曾经目睹的青春,能时不时地伤到我,包括那些激烈奢华的情绪。我很惧怕,下笔也并不流畅,停停写写。写了一些,又被自己否决了丢到了垃圾桶。走到窗台那,点一根烟,突然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叙述中,很像是一种自慰。这种处境实际很尴尬,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却在语言下形成了一个故事。便以为自己拥有了,但当抬起头来的时候,自己悲哀了。激烈的青春已逝,激烈的爱情从未发生。写小说该是个怎样的过程呢?该做个简单客观的叙述者,还是把所有的情绪都丢到里面?我开始怀疑我对这个刚开了头小说的掌控能力。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很意外地出轨,在我的意料之外单独存活,把他们写得如此逼真,我是为了祭奠什么呢?或者说仅仅是一个游戏,我用这个游戏和自己谈一场爱情?
或许该随波逐流地叙述吧,让那些还在青春中的人在我的笔下绽放,用他们的激烈给我填补这很快流走的岁月。
电话响了,老头子的电话。他说有一些事想找我谈谈。我说,好。然后放下小说,坐上公交车,从东到西,穿过城市。我还有些恍惚,公交车上人很少,我却看到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坦克兵上衣,穿着黑色网状丝袜,头发蓬乱不整,神经质,黑眼圈,嘴唇发干的女人。
还有一个穿着皮夹克,牛仔裤,蹬着摩托靴的男人。他们并排站在公车的最后面,手拉着手,面无表情。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跟着公交车的节奏前往城市里的另一个地方。
每次进这个家,像是进了一个陌生的公共场所,遇到一些我认识的人。他们请我坐下来吃一顿饭。所以这饭吃得很仓促,饭局结束,我提出要走。老头子对我说,正经事还没谈。
然后,我们的屁股又挪到沙发上。老头子腆着一个大肚皮,坐在沙发上抽烟,把屁股朝一个方向抬起,很顺利地放出一个又响又臭的屁。随后他咧着嘴说,最近肉吃多了,有点消化不良。老头子眼睛从我的身上移到电视上,许久后,他转过来,很严肃地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想想出路。上次和你说结婚的事,你到底想过没有?
面对老头子的殷切教诲,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不切实际,以及游走状态,我没有能力去表达。即使强硬地说出几句话,马上就会被老头子的现实主义观点打倒。结婚这样的事情,终于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老头子见我不出声,以为我在洗耳恭听,又加大了对我的打击力度。老头子以前在部队分不清楚炮弹的方向,但最能分清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所以用对待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对我进行帮助教育。我俨然成为了一个由于入世未深,犯错的小红卫兵。他老人家在文革时期做过一件十分现实主义的事情,为了保全自己,把自己的战友整上了批判台,然后在深夜里给牢里的老战友送馒头。到死那傻战友还对老头子感恩戴德。
最后他亮出了底牌,说,儿子啊,爸都是为了你好。看你现在这样,比我自己挨子弹还难受。你去给我找一个媳妇,我年龄也摆在这儿,现在唯一的盼头也就是等着抱孙子。
简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想说,结婚这样的事情哪里能着急,又不是从菜市场去给你买几斤肉回来。但我无力这样说。我被他的说辞感动了。他的现实主义打倒了我的虚无。
我没有立马回答,只是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我说让我考虑,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并不是简单地敷衍或者搪塞。当一个人的希望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他会把头转向生活。我总那样想,希望我的头转得及时,同时真正转对方向。婚姻生活,这个词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朝不保夕的精神游走是件很容易被彻底否定的事情。特别是当我闻着老头子散发着带有肉臭的屁的时候,我便很无力地放弃了我的坚持。因为我突然之间发现老头子的一个屁比我的思想要充实,更具有人文关怀的现实主义味道。有多少人真能拿着婚姻开玩笑?最可笑的玩笑莫过于把身体形容成一个臭皮囊。
出门前,老头子继续发话:这事可抓紧了。如果还不行,我给你介绍。
我点头说,好。
我没有坐车,一路很艰难地走回家,说我的行走是艰难的,是因为我突然发现离我很近的这个城市突然让我迷路了。四周是陌生的楼房,我被逼退到夹缝中,无法行走。到底是心的迷路,还是我碰上了鬼障。老头子的一番循循善诱以及良好愿望,突然再次化作了泡影。在瞬间意识到被动生存的尴尬,就像一出皮影戏,我的出场,我的动作背后配合着很默契的台词。我已经穿上了线,等待上台表演。我知道如果我按照这样的轨迹去演出,我会获得既定的掌声和鲜花。
我迷路了,我居然迷路了,在我待了二十几年的城市。面对着最致命的岔口,楼房巍然耸立,我怀疑可以从楼顶直接走到天堂,如果有天堂存在的话,那么这里将变成一片空城。因为人间的空气实在让人憋闷,每呼吸一口都带着别人喘息过的味道,那些从远处近处而来的,充满大蒜味道的口腔、女人或男人的名牌香水、阴沟里腐烂了的老鼠,都在横穿我的鼻孔,很是惹人讨厌。我左右顾盼,期盼着找到我小时侯历历在目的标志建筑。但最后我放弃了,因为我像一个贸然闯进车厢里的苍蝇,晕头转向。我找了一个台阶,坐在那里掏出烟。这时候的状态恍惚着,无法知晓抵达了哪里。我开始奔跑起来,撞到一些东西,我没敢看,等我睁开眼睛,发现一辆汽车已经被我撞出十米远,就像纸糊的一样。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外婆常常给死了的外公烧纸房子,纸人,纸汽车,纸钱。难道我已经死了?我一摸自己的心脏,没一点动静,然后我就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公共汽车上,汽车里还响着那小妞腻人的声音,我把头伸出窗外,终于,我看到了十分亲切的一幕,我熟悉的城市和有瞳孔的人,公共汽车是用铁皮做的,我的心脏还跳着。突然,从前方传来很真实的辱骂,司机大声叫道:你这王八蛋,不想要命啦,把头缩回来!我满心欢喜地把头缩了回来,活像个王八蛋。
回到了我的房间,回到了我蜗居的龟壳。
对于我本身所产生的无数懦弱,我把它归结为信仰妄念的遥远和自身表情的坚持。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脊椎骨,感到一阵寒气,因为它太直了,必然脆弱。不知道哪天,看见一个男人写的诗:因为我终将一死,所以我指鹿为马。
如此而言,我应该幸福地接受老头子给我的幸福,无论那是真幸福还是伪快乐,都可以在物质前提下完成我不死的活法。那是一种状态,一种被生活镶了金牙的活法。要是生活真可以上升到纯粹,那么我所遭受的苦难都会因为我的骄傲而受到很好的化解。
一则报道这样无情地披露,说中国自杀率最高的人群是农村妇女。关于这些在贫困线上死命挣扎的人群,一方面要面对来自生活的温饱,另一方则来自无法变更的生活压力。所以,你曾设想过的关于自杀者的高尚,对生命的洁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杜撰。
把你在虚空中的手,按在生活的流水线上,是不是感觉到强大的勃发可能。我正处于小说与生活的双重折磨中,无法动弹。
还没回过神,还逗留在那种被抛弃的妄想中,所以在我知觉正常的时刻,我从我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张年失已久的唱片,TIM HARDIN的民谣,20世纪60年代的忧伤唱得我正中下怀。不可避免的懦弱,只能招致自己的伤情。我曾用左脑想,右脑想,用我的脚趾头想,精神的富有是不是就意味着自身物质的残缺,TIM HARDIN带着生前的遗憾步入坟墓,一个可以唱着自己痛苦的男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要用酒精和毒品来阐述。利用迷幻的外部效果来应和内心的声音,达到共鸣的时候,就应该走向死亡。
后来,拨通老头子的电话,用很舒畅并不口吃的方式告诉他,我想通了,我要结婚,我要新的生活。老头子听得抑制不住地开心,我反而变得通畅了很多,因为我把难于的选择转化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这不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坚信,一旦我深思熟虑,那么结果往往不是顺着我的嘴走,而是顺着心。由于这种纯心理的通畅,让我有一种长久便秘后的大便感。我想,我要在结婚之前完成我的小说。关于那个并不存在的故事,和我本身已经直接成为一体,因为我无法在生活中去完成它。激烈的、愤怒的爱情,我想我这生都不再有的可能经历。因为,我在拒绝所有的感情沾上现实主义的灰尘。它们都将变形,走样,以至于面目全非。这还没到来的婚姻坟墓,哈,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婚姻,就是一个坟墓。
3
晚上,在另一个酒吧,U还有一场演出,昨天那个场的老板已经拒绝他和乐队的演出。他们要一起坐公交车赶时间到场,她把手放在U的上衣口袋里,那里很温暖,这温暖中有时间的沉淀,是时间让这口袋温暖。
他们最后还是迟到了。没有了调试音的时间,所以U直接冲到了台上,捡起墙边的贝斯。一阵热闹的声音开始把酒吧填得有点儿满。人们停止了说话。她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今晚一切过得很顺利。没有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他也做到了不说出任何挑衅的字眼。只是按部就班地弹奏。记得有一段歌词这样唱道:我嫉恨你的背叛,你沉闷的身体,在午夜发出污染性的黑暗。然后歌词后面不再清晰,只是嘶吼,只是强有力的震颤。唱到那里,他转身看着她的方向。停留下的眼神在不超过几秒的时间内,遮掩了一切灯光。
窗户外面的黑夜像巨大的窗帘,覆盖在头顶。她从自己与U的对视中走出来,走到酒吧外面。她已经对这样喧闹的场子习以为常。还有很多人往里面走,后面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地激烈。她坐在酒吧门口的平台上,抽烟。或许,等自己爱的人,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就像等地铁,明知道是在等,却无法确定到来的时间。外面的风还是很大,把烟灰吹得到处飞。
那爱的人呢?是不是也会乱飞?到了现在,她还是没法确定,这次争吵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除了谈论爱情,她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其他的事情呢?这是美妙的空虚,当你发现手里只握着一把感情,而再没有其他的任何期许的时候。
她抬起头,看见街边有个女人正拉着一个小孩子回家。那个小孩子一直看着她,直到走的很远了还在回头。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两个月前,生活还有一种选择给她的,一个没有成型的孩子,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除了有一个受伤的子宫,正在周期性地蜕皮,周期性地流血。有一个泰国鬼片,一个女人在一次堕胎之后,就经常看到两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小孩子在她的梦里慢慢长大,在黑暗中,小孩指着这个女人开口说话,说是她杀死了她们。最后这个女人在长期的幻觉和噩梦中,选择了自杀。
人说,儿女跟父母是很深的缘分,如果没有缘不会到你家里来。缘有四种:报恩、报怨、讨债、还债。如果是报恩来的,你把他杀了,不但恩没有了,还结了怨仇。下一次再遇到时,他就来报仇。如果是报怨来的,你把他杀了,怨上加怨,愈结愈深,生生世世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突然她感觉到了这大街上的孩子都在以一种十分恐惧的眼神看着她,她躲不开那种眼神。她的身体在发抖,她想站起来,但她站不起来,便坐在酒吧门口,看着人来人往,因恐惧而幻觉着。
这是不能的,她闭上眼睛,听着酒吧里U的声音,这声音是把她导出幻觉的最好方式,她在克制,这使她的颤抖更为明显。那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了,恐惧性痉挛有所好转。她能站起来了,摇晃着进了酒吧。但耳朵里还是飘来了类似于耳鸣一样的声音,呼呼吹着的风,一两声孩童清脆的哭泣。
她的头有些晕。耳朵里传来的声音在人群中变小了,变没了。
这短暂性的恐惧,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睁开双眼,U正赤裸着身体,挥汗如雨。声音病态。下面挤着的孩子又蹦又跳。这很好,她回来了,没人看见她深藏的恐惧。她找位置坐下,慌张地抽出根烟点上,烟的最好之处就在于让人能精神振奋,把所有的不安都压下去。她恢复了平静,刚才那些妄念被丢在了酒吧门口。
演出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没有车回家。这个地方离家很远,但他们也只能走回去。他们开始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已经很少有人,这让城市空气变得明朗。他们边跑边叫,那声音像在空旷田野里的回声。他们张开双臂,夜晚的风是清凉的,带上了酒精的微醉。这让他们有个错觉,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她跟着U前往大理。在那里,大半夜,他们在结束了演出后,拎着啤酒,一路摸黑上苍山看洱海的月亮。爬到半山,抱在一起取暖。周围是寂静的风声,是树木,溪流,眼前是田地,是月光和洱海。手里是啤酒和爱人的手。这样的记忆,很久以来,都没被再提起。现实的争吵把这些东西埋葬了,但它现在回来了。他们都能感觉到。
他们把喝剩的酒瓶扔向来往的汽车,并看着忍气吞声的司机灰溜溜地开走被砸的汽车。他们过激了,他们正肆无忌惮地奔跑在一条无人可挡的路上。U转身抱起她,借着酒性说,我们还有什么?
她说,哈,又是这样的问题。无法定性的未来和不知明确的过去。
U把她放了下来,一个人左右晃荡地走在道路的中央。伴着来往汽车司机的咒骂,他大声地说,我要和你结婚。
她也喝得似是而非了,最后那两字她听起来很想发笑,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字又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她。她想再明确一些,这是酒精作用下的胡言乱语吗?还是真的疲惫了?便问,你再说一遍?
男人又说了一次:我要和你结婚。
这次听得很清楚了,再清楚不过,远处还传来了回声。
她狂奔过去,两脚交叉,跳进了U的怀抱。这时候大概所有的形容词都不再奏效。他们接吻了,在这个太多爱情发生,太多爱情消失的城市。
他们曾经想过,最好是能带上很多的钱,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上去,那里有小教堂,请一个牧师宣布他们的婚礼。他们找到一个十分理想的教堂,在云南德钦县茨中村,矗立着一个法国天主教堂,教堂坐落在树木繁盛的半山腰,后面是青山,前面有农舍。教堂在1909年复修,保留了许多哥特式建筑风格。但那太远了,他们的理想,是将来一定要在那里再结一次婚。
希望这不是酒醉之后所打的诳语。事实证明,他们都已经深思熟虑,没可能再找到这样合适的人选。他们都这样爱了。
婚礼的当天,只有两个人,U和她。准备了两枚戒指,是从地摊上买的。关于一生的交付并不以戒指的价值来衡量。但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这点。只要手上的钻石能重得让手抬不起来,以为那就是幸福了。
他们是认真的。像两个跑了长途的人,疲倦了,然后在半途停了下来。借这样的机会,让自己充满安全感。诺言显然在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是如此不可信。婚姻事实上也没有太高的信任度,但他们并不期盼婚姻能带来什么真实的保障,他们儿戏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婚姻”这两个字的认识仅限于一种用词语解释另一个词语的阶段,但他们获得了更多对爱兑现的可能性。
从深夜走来,再次对这样的生活无望。U从床上起来,穿上他那重得有点畸形的皮靴,上身裸体,四处走动,为清晨点了第一支烟。他还记得昨晚两人做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决定:结婚。那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和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所以才说它是子虚乌有的。U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情,那个陌生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女人接吻的样子。他感到了恶心。有一些事情发生并以此成为一种阴影之后,会时不时地闪现、回放,以至于让自己不堪忍受。特别是清晨、深夜,任何一个刚刚苏醒的时刻。
本以为十分明确在心的东西,因这阴影变得不可琢磨了。如果是爱的,为什么要做出一些让爱蒙羞的事情?如果不爱,为什么还要死缠在一块?“爱”这个词又成了个口号,它高高在上,没人能指正,所以产生了怀疑。U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任何正在爱着,即将要爱的人都拿不准。
U:你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还是不爱?
她睡得还有点缓不过神来理解男人说话的含义。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去无踪影。她坐在床上,把被子踢到地上,双手叉入头发里,闷哼了一声,骂出一句:去你妈的。她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新婚”后第一天的清晨,那张已经是枯槁的面孔。那个被放大的黑眼圈,像一堆狗屎粘在眼睛上。她对着镜子,重复那句话:我们在一起到底是因为爱还是不爱。鬼知道。后来,她转过了脸,不再看镜子。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混乱,没有一点方向。爱和不爱的事情,怎么解释?如何能被解释?
4
小说的情绪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我的生活。又有可能,这些被塑造的人,这些承载故事的人,其实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声音。因为我对爱的鄙薄,所以才有爱的艰难。我开始后悔,后悔在以青春祭奠的名义开始小说,开始一个写满了爱的小说。让一个对爱没有任何情绪的人,去写一个激烈的故事,算不算是一种浅薄的自我抚慰?它的真实性完全消失,有的,只是我在追溯过程中偶尔发作的情绪冲动。
并且我在小说中以一个女人的角度去阐述爱或者艰难,在书写的过程中,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女人的身上纠结了太多苦难的成分。女人成了一种爱的象征。她远比男人更为敏感和脆弱。而爱的本质就是敏感和脆弱。所以,说我在写女人的话,我更愿意相信我写的其实是爱的本质。
无论小说写到什么地方,都不能完全代表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独立存在,但它是悲哀的。老头子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让我出场相一次亲。我答应了,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沉默?
拒绝?我想,算了。生活的最高潮,只在小说里出现。让这十分扯淡的生活对我再狠一些。
抱着这样心态,我去了。
星期六早晨,公园。我,站在一棵树旁边。
老头子见哪个女人都觉得不错,仿佛是让我见面然后就跟人家生个孩子最好。所以,老头子说,如果觉得不错,结婚事情就定在两个月后吧。我心想,真比猪配种还快。公猪就算处于发情期,还要和喜欢的母猪配种,何况人呢?
老头子还特别交代了我要穿着像样些,否则女方见我会调头就跑了。以前我听说现在的女人在挑丈夫的时候都喜欢穿西服的,那样的男人具有安全感和责任心,还有事业心。最后我穿了老头子的西服,就是他结婚的那身装扮。虽然老气了点,但让我看起来跟相亲这样的事情更为合拍。
星期天,天气晴得有点莫名其妙。我站在约定好的地点,太阳照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种或早或晚的交代,我根本逃不过。要么老头子有个意外,死了。或者是我出个意外,死了。否则这场婚姻的游戏就别想结束。更何况,老头子还用了软硬皆施的方式,让我不得不以残害另一个女人的未来,给老头子一个交代。不过,在结婚之前,我并不想承担那样内疚的一辈子,或许我会爱上那个女人。那种爱,说出来是打动自己的借口。
我并没有把我对女人从来的希冀放在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承载的只有一个把自己嫁出去的希望。我反复强调,世界上没有恶心的女人。每个女人都是开在半山腰的一束鲜花。我就这样,把自己当成一只癞蛤蟆,当成一堆牛粪,等着让我的鲜花插在上面。其间,我想到一个更令我发毛的想法,我为什么一定要顺从地结婚呢?我又给了自己一个借口,一个不是临阵脱逃的借口。我从无到有的所走的一条路上,充满一堆发霉的精神毒品,还有跟社会决然离弃的音符,我自己的肉体和思想已经无法承载这个重量。我需要被拯救。在这个赋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我还是站在原地,当我再次看表的时候,我发现我等这个不守时的女人已经有15分钟。就在我刚跨出左腿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朝我大踏步地走来。她把我叫住问,你在等人吗?我说,你怎么知道?她没说原因,并向我解释道,刚才在路上车太堵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长时间。我开始上下打量这个没头没脑出现的女人。
她穿着一套女式西装,藏青色的。上衣扣子上还挂了一串已经枯萎了的花,发出那种屁臭般老朽的味道。一双黑皮鞋,头发扎在后面。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严肃认真,是那种说一不二,把婚姻和爱情放在两个不同盒子里的女人,精明到可以用算盘打出婚姻意义的女人。当我问她职业的时候,她说,是一个公司的会计,我就确定了我的第一判断。我有点惧怕这个女人的眼神,因为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被两块厚玻璃给挡住了。现在这个女人在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串不明所以的数字。我开始大胆地猜测,我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她对生活的算计肯定比对我的算计要更有耐心。
心想自嘲一把——原来是同行。只不过那个会计员N在车祸中死了。
凭借这个女人的智商,她死也想不明白,在我脑子里飞速旋转的想法,那些想法是一则讣告,宣布了我理想主义的终结。虽说生活的取向可以多重,甚至可以在一个集合函数里重合,但我和现实物质的势不两立,把我推到悬崖上,我要么跳下去,要么退回来。跳下去粉身碎骨,但至少很英雄。
再后来,我们在公园的一个小咖啡屋里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应该在这样的约会中有怎样的表现,才算能成功地步入婚姻坟墓。风趣幽默,还是沉默深刻?最后,我像个沉默内向的人,坐在这样一个正襟危坐的女人身边。她向侍者要了一壶茶,突然间,我感到了生活中开始飘来一阵跟生活一模一样的气息。我缩在那个墙角,看着茶的雾气是怎么敷在她那眼镜上的。我不想用那些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废话来解决尴尬,也不想用一两个从那些报刊厅里剽窃来的小幽默来打动眼前的女人。我只能这样坐着,迷茫地,带着我口腔溃疡里的血液混着那没有任何滋味的茶一并咽下。
最后,逼得那个女人干咳了几声,顺便再扶了扶快要从鼻梁上掉下来的眼镜。
她:你是第一次和女的约会吗?
我:是。
她:看出来了。你好像不太爱说话。
我:是。
她:介绍所已经给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现在没有工作吗?
我:没有。
她:你写小说吧?
我:对。
她拿起了杯子喝了口茶,屁股又在椅子上扭了两下,似乎对我说的话不太满意。我承认,我是一个能让女人感觉到匮乏的男人。我不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它让我有安全感。让我知道对面的女人开始对我产生了恶劣的印象。这是我极度接近内心想法的小伎俩。我的借口似乎顷刻化为乌有,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
当两个陌生的人陷入沉默,总得有一方占据主动,打破它,否则那是一种语言不介入人与人之间的尴尬。原来,人类的文明越发达,对语言这种欺骗性很强的媒介便更加地依赖。因为人宁愿被人欺骗,也不愿意回应无声。
她:你平时都喜欢点儿什么?
我:你呢?
她终于听到我对她关注的声音,虽然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女人的虚荣,多是喜欢男人对自己的关注。所以她开始有点滔滔不绝。
她:我喜欢——聊天——看电视——喝茶——上网,还有……
我坐在她的对面,只看到了从她薄薄的嘴皮里冒着的唾沫,飞溅到桌子上,我的脸上。突然我感觉我失聪了,只听到零星的几个词语,从我的耳膜中穿来穿去的几个词语。好像那些表述是一种无意义的声音碎片,把我击溃。我听出来了,虽然眼前的女人,职业严密到让她失去一个女人应该保有的敏感,但她依旧还是热衷于我们当今这个时代所有有趣无趣的娱乐活动,就像我们每个中国人都必须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和家人坐在一块看那锣鼓喧嚣的春节晚会一样。我们的业余时间被共有的娱乐活动所占据,若是有人缺席于这场狂欢,他就是异类一样。
我开始有点反胃,最终急促地喝了口茶才缓解了那种呕吐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现实开始有了生理上的反应,我猝不及防地会在和人长时间的谈话后昏眩,产生一种不在场的感觉,仿佛刚才谈话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代替我坐在那里。
她坐在那里,又别扭了一阵。我站起身去付账。我跟她说,我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
当我一脚迈出那个咖啡屋,我突然松懈了下来,像一团被压榨的空气突然得到释放。再后来我意识到,最后一句话是我说的最流畅的一句,在那之前我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成了一个结巴,或者是一个弱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房门反锁起来。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我省略了吃饭、上厕所、睡觉的时间,坐在电脑面前,飞速地写着关于那两个子虚乌有的小说人物。我的生活是一个假象,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梦想。再后来,我在我的小说面前失态地睡着了。再然后是醒过来继续写。我在生活的钢丝上,即兴表演着自己的模型。我的态度是坚决的,但动作早已失衡。
长时间地面对屏幕,我开始呕吐。趴在厕所的马桶上,呕吐我空空的胃。当我抬头看见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已经面目全非。颧骨突出,眼睛凹陷,胡子疯狂地挂在嘴边,我知道自己被谋杀了。眼前的这个怪物,只是一个靠算计着小说人物来维持呼吸的家伙。再后来,我顺手把一个玻璃瓶砸向了镜子。瞬间,一声巨响。震痛了我的耳膜。我趴在马桶上渐渐感到了疲倦是个恶魔,攀附在我的后背。我的腿无力到无法支撑我枯瘦如柴的身体。我睡着了,你相信吗?下跪的姿势,闻着从马桶里飘来的味道,我真的就这样睡了过去。
而我的小说,没有睡过去,它被挂在了我的回忆中,成为一部电影,放给任何一个恰好从我房间的墙里穿过的幽灵看。他们看着,看着,忘记了侵犯我虚弱的身体,后来,我看到有个幽灵去叫了更多的幽灵,坐在我的房间里,看着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在用他的意志放的电影——两个试图用爱忘记生活的人。
5
U还是晚上出门去演出,白天在家睡觉,听音乐,或者和乐队里的人排练。他已经很少说话。她不想再猜测,他们已经说过重新开始,为什么总是重新开始不了?他们已经很明智,为什么还要这样无谓下去?曾经发生过的,怎么样装裱,掩饰,还是对现在具有作用力。阴影,是时间流逝留给人的硬伤。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孤立,爱情。
她不想出门,她感到了疲倦,不去想生活或者所谓的爱不爱的问题。打开窗户,外面的街道售卖着生活所需要的劣质品,有两元一件的调羹,衣架,电筒,菜刀以及伪造的999电池。另一边,是放血价的旧式样的花衬衫。她烦躁,无所事事,焦虑。她每天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她需要表达,但U的表情看上去就不是一个好的听众。他和她一样不耐烦,同样想说什么,却在压抑。
看着楼下肮脏的集市来了一群讨生活的人,走了,又来了。她渐渐在气血两虚的状态下,开始关注和她无关的人。看别人,可以清楚旁观,看自己,是永无尽头。
她把一架望远镜支在了窗户前。她的正面有一扇经常紧闭的窗户,偶尔打开,对面的男人几乎没有交际,一个人生活。她有了习惯,心情烦躁的时候,点上一根烟,趴在那里看看对面的人在做什么。或许是有一种心理作祟,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百无聊赖的人,可以是种安慰吧。
U不在的深夜,她无法确定自己能做什么。把望远镜支起来,对面的灯光亮了,窗帘没有拉下。她把房间的灯都关掉。在唱机里放上新派古典的钢琴曲。这时候她不需要摇滚,摇滚历来是那种被敲击出火星的燧石,会伤到倾听者。她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愤怒是大于理智的,根本不在乎对自己的浪费。但人总有脆弱的低谷。事实上,对U,她很多时候无话可说了。强烈索取,和刻意淡薄都不让她省心,都不会让她看上去多一些尊严。
她的望远镜里是另一个人的生活。她不明所以自己的偷窥意义。她似乎是想用上帝的目光来探测别人的生活。对面的男人,抽着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行走,步子并不缓慢也不急促,只是很随意地来回走着,空虚地走着。后来电话响,他把身体嵌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接电话。再后来,他挂断了电话,把电视打开,又点了一支烟,用遥控器换台,似乎每个节目都不能让他顺心,所以他换得很快,一个个跳过去。他的脸忽明忽暗,是电视屏幕映照的结果。其中有段时间,他把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上的烟在烧,他没有抽,最后烧到了手,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烟头踩灭,然后到厕所去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对面的男人还没有从厕所出来,男人的房间很凌乱,并不比她的干净。地上有散落的烟头和一些空酒瓶,墙上贴着一个半裸女人的图片。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家具。桌子上有男人的剃须刀和钱包。没有书,没有CD,没有任何更多的精神食粮。什么都没有。除了好奇之外,是什么使她要注意一个陌生男人的私生活?什么也没有的简单生活,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唱机里是sopor aeternus的音乐,她顺势把音量开大,《may I kiss your wound》,一个非男非女的人唱出来的音乐,把空间分成了若干份。
简单的生活,她想起来,和U有过一段这样的生活,那是两年前,他们一起到唐山的海边,租了一个月的房子,他们在里面吃饭,做爱,发呆。没有电话,也没有音乐,有的只是很实在的生活,偶尔到海边去散步。当然也有争执不休的时候,吵架吵到不可开交就都闭上嘴,开始做爱。U睡觉时候的神情,安详得像个孩子,翻个身还会打个长长的哈欠。一切都这样安详。
她在那个男人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看到了以前她的回忆。她在做什么?偷窥另一个人的生活,怎么把自己的回忆也牵扯了进去。这样烦躁的想法,让她浑身不适,她把身前的望远镜踢翻,把音乐关上。拉开被子,倒头睡觉。翻来覆去,没有入睡。她的耳朵里飘着那个人的声音。
我能亲吻你的伤口吗?人和人的伤口不同,怎么能让人看见,隐藏得太深,它已经是那干涸在记忆里的东西。谁会愚蠢到把伤口暴露在阳光下?
她再次起身把灯光打开,她的眼前出现一片光晕,看不清楚东西。她很烦躁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凌晨1点过。U还没有回来,她伸头望向窗外,对面男人的窗帘已经拉上,灯也已经黑了。她又躺了下去。现在,U不知道在哪里,她开始猜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在回家的路上?醉倒在大街上?或者意外地死了?又或许是打架被抓?这些无聊的问题,有时候看起来是那么具有说服力,有时候又是那么荒唐,这样的时候,答案只有在门外的钥匙声响起才会终止。她已经习惯了蜗居在自己的内心中被自己的敏感所伤。渐渐地,在习惯的敏感中,她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在迷迷糊糊地睡眠中,听到了U回来。在黑暗中,U脱了衣服,睡在她的身边。以为她睡得很熟,所以动作很小,甚至不愿意拉过她裹得严实的被子。她翻了个身,她没有完全睡熟,但她还是假装半醒不醒的状态,她呢喃了一句:怎么那么晚。男人应了一句,演出刚结束,回来没车,走回来的。她把被子分了一半给他,又翻了过去。在月光下看见时钟已经指到了3点。是吗?她曾设想过的结果一个都不是,生活就是这样,所设想的答案一个没用上。真的,或是假的。
U的手很自然地伸到了她的头下,这样的动作表明他不无欺骗,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相信男人的话。他们似乎在安静时刻,才是相爱的,一旦清醒过来,两人又都给自己戴上了面具,一副并不在乎的德行。
她记得那天晚上睡得很熟,梦里他们俩回到了在海边的房间,只是她明知道U就在身边,却还在四处寻找。她的寻找是虚空的。但她从来不说。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街道上的人很多,有的人刚下班,正往家里赶;还有一些出门的人要去上班,所以小贩的生意很好。那个平时叫得很响亮的喇叭也被人群的匆忙湮没。U还在睡觉,她要给他做饭,所以要到下面嘈杂的市场去买菜。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深夜里那张紧张得无法透气的脸,在白天需要面对的是真实的吃饭和睡觉琐碎的事情。她穿着睡衣,没有梳头。是谁说的:在吃,在睡,无故蒙受普照的阳光。
下到楼道的时候,她看见对面被她窥视的男人也出门了,他们顺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过。那些在夜晚里从对面那个房间飘过来的气味,现在实在地在她的身边。
菜市场里的味道很耐人寻味。清水,猪肉,蔬菜,隔夜的包子。五花八门,品种齐全。她已经没有了食欲。大部分是中年妇女,偶尔有顺便买菜回家的老头,个个都是清醒精明,为了一毛钱而费尽口舌地砍价。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侵蚀着心灵。她把一卷菜和几个馒头带回了家。
U还在睡觉,她站在厨房里洗菜。一片一片地洗,洗完又翻过来洗一遍,最后把洗干净的菜扔到锅里煮。然后把好几个星期没洗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阳台上,用竹竿串成一串,挂得高高的,滴下来的水打在地上还会响。男人在床上翻个身,又睡了过去。在黑夜里时间混得太长,就会滋生出对白天的恐惧和厌倦。这是她少有的在白天里能让自己繁忙的生活。她点了一支烟,趴在阳台上抽,下面的人还是很多,阳光不偏不倚地从对面楼的夹缝中穿过来,是洗衣粉混着光线一起发酵的味道。这是白天,整个城市还在匆忙地运转,是一个由于长期患了慢性咳嗽的机器,忽忽地喷着废气,漏着废水。对于这样一个半身不遂的城市,未来在哪里呢?一眼望去,都是乌烟瘴气。城太古老,给人的感觉就是很脆弱,说不准哪天就有倾覆的可能,一股台风或者一场深夜的地震。
最近的新闻里,频繁出现印度、斯里兰卡国家的灾难,并且死伤的人数每天都在变化。那些冷漠的数字每天翻新,有很多关于海啸知识的介绍。有的人失踪了,这仅仅只是灾难给人的最初记忆。上百万失去家园的人,随之而来的贫穷和疾病才是致命的。这种无力,是来自人和自然对抗的无数次结果。或许哪天我们能发现,在不经意之间,远在千里的海里,一条海沟或者一个洞穴都和我们的生命有关联。火山的灰,可以轻易地摧毁一个城市的交通、政治、经济,最重要的是生命。在重生和毁灭之间,人太脆弱。
她想,这样为自己的丈夫做早点,洗衣服,是不是就是婚姻的所有内容?她和U到底是怎么了?已经提不起兴趣,是因为厌倦?疲惫?习惯成自然?难道要这么沉默下去,一辈子?到老了会更加地融洽?她越想越不耐烦,把手里的菜甩在一边,把床上的U拉起来。U因为睡眠被她打断,手上还沾了女人手上的水,愤怒地呵斥:发他妈的什么疯呢?
她冷静了。用语言或者被激怒的态度去解决什么呢?覆盖一个阴影的过去?那阴影只成为了一个悲剧性名词在那里,而具体的内容反而已经不记得。她认识到,和U之间因爱而无言了。想包容点什么,想忘却点什么,但都做不到。他们都在僵持,希望时间给个答案。但时间没给,她决定给他们一个答案。因为这样沉默下去,已经忍无可忍。她突然有一种强烈逃离此时此地的念头。是的,这不是她该忍受的生活。她收拾了东西,拉开门,对U说,我们离婚吧。
相比于艾伦·金森堡的那句话:“我们结婚吧”,这句话说出来,大概更有希望。或者是他们的“结婚吧”说得太草率了。还没能认清楚彼此的模样,两个人就已经生活在了一起。婚姻好像是游戏一样的,作为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标准,但那样的新生活又到底能持续多久的新呢?任何新的东西都会变旧。她所选择的放弃是因为另一种恐惧,恐惧自己和爱的人就这样彼此消磨呢?还是从来就没有确定清楚那是爱,就要厮守?
当她离开的时候,男人坐在床上目睹了一切,又重重地躺倒。女人的决定太过突然,他还没睡醒。等他意识到什么,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站在窗口那里大叫了几声:你他妈有种别回来!
厨房里的饭做好了一半,还有一些菜没有下锅。男人穿着条短裤,站在厨房里吃着冷馒头。眼睛望向窗外,神色茫然,呆滞。
6
生活像口烂钟,我站得老远,就能听到那声音欺软怕硬地响个不停,让我心情起伏,安静不下来。我拿着我写的小说,真想把它撕个粉碎。我在这里一副漠视社会、假装清高地写着下三滥的小说,不过是想让我去欢娱小资。我烦透了隔三岔五地要和自身的状态来场决斗。而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开始的,又将如何结束。说白了,那些东西就像我个人猥琐的意淫。小说写到了一个难处理的处境时,我让那个女人离开了。
僵持,这词用在爱情上十分到位。爱情就是一个僵持的过程,看谁最后挺住,谁就算输得不怎么凄惨。而女人离开了,又该怎么办呢?就像娜拉出走之后该去向何处一样艰难。或许小说又要放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持续,它也在僵持。
我那活得比我滋润一百倍的老头子,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难辨真假,充满辩证唯物主义的光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语重心长:结婚吧,结婚吧。那句话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回音壁上左冲右撞,最后又弹了回来,就这么在我的脑子里呆着。结婚吧,我实在是推脱不了,点头频频答应结婚的事。老头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继而问我是哪家的姑娘。我十分疑惑,我答应说结婚,也没说我有了结婚对象。老头子那眼睛还没睁开,就又叹了口气。我在喝完那碗冒着气的三鲜汤之后,抹了抹嘴,正想逃之夭夭时,他又放话了:不怕,不信老子给你找不来个媳妇!
这街道的光线还是那么充足,虽然已经过了12点。我已经感到了从身体里飘来的厌恶感,我厌恶这看上去十分荒唐但假装镇定的自己,厌恶这条街上飘来的音符。到底我身体里哪个零件出了问题?
我转了个弯,前面的路灯好像是坏了,我就这么靠着墙根走,在我近视达到了四百度却没戴眼镜的情况下,我看到了一条亮亮的东西正在向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最后抵在了我的腰上,还特别凉快。一个黑影站在我前面,个子比我矮半个头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威胁我道:哥们儿,留点钱给哥我用用。说着,把那刀背在我肚皮上蹭了两下。我愣是没回过神来,直到那男人再次开口,用一种近乎强迫的方式:听到没?把值钱东西都留下。说着又把那刀往我这边伸过来几公分。我这才开口:大哥,我有钱也不用心怀不轨地往这边走等你抢劫我啊,我现在最值钱的就我这命了,你要你就拿去得了。这回轮到那男人有点傻了,他又问,这回口气缓和了几分:就真没钱?操,没想到还有比我日子难过的。随即想收刀走人,当我正想缓和口气的时候,那男人猛地转过身来,二话没说,就往我肚子上捅了一刀,我开始下滑,顺着墙根,依稀听到那男人压低声音说:杂种想骗老子。
再然后,我开始觉得头有点昏,肚子有点疼。我滑到了地上坐着,他过来趁我毫无抵抗力的时候,搜遍了我的全身,最后他连只虱子都没找到。在他收刀跑的时候,转过头来,向我吐了口痰,甩出一句话:狗日的,穷成这样,大晚上跑出来挨刀啊?
再后来,我的脑子里平添了无数想法,然而这些想法就像死鬼样的让我眼前冒出了无数星星。我的肚子也因为破了个洞而让我仿佛进了天堂。那种痛,有点不知所谓。我像个刚睡得不清不楚的人,问了我自己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在哪里?刚才那是怎么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四周安静。如果我眼神够好的话,我知道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冰冷的病床让我想到这里以前躺过一个癌症垂死患者,他留下的遗言,他家人的痛哭流涕,他已经垂落在地的手好像是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又昏了过去。我做梦了,一反常态地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让我有点分不清是梦还是生活。
当我睁开眼睛,想完整地看看这个世界,我却看到了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所有生活的味道,是药水,是护士的手指头,是老头子的关心。我再次把眼睛闭上,梦没有了。但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场我的电影。放给我一个人看的小说。继续,没有结束。
7
在他和她之间所存在的、一直持续着的紧张状态,有时候看起来并不真实,他们所存在的矛盾,我们都只是旁观,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根源。那些像毁灭的稻草一样,干枯,没有生命力,但却没有消失。
她不清楚应该走到哪里,这个城市,已经让她陌生,进而让她恐惧。她要离开的是自己对过去的无法正视呢?还是对现在的无法承担?也可以说,那是一种无的状态,带她离开了本应该叫做有的城市。
该是换种方式生存的时候了,她想。她上了飞机。在高空,一切都远去,可有可无。她需要这样的遗忘,否则往哪走都还是原地。
她又到了那个地方,有一些鬼使神差。那里装满了她和U的生活和过去。以前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审视过这里。而现在,就她一人,可以认真地看看。曾经,这里有过历史性的辉煌,有人叫它大理国。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辉煌永远是属于过去的。这条街叫洋人街,在大部分人眼里,这里有着难得的异国风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太远了,她在这个遥远的城市找过去的时光。她要找到自己的安逸。婚姻带不来安逸,那是一种忐忑的谎言,很多人都相信它给人带来的安全感,她却在这安全感中,看到了一成不变,以及渐渐熄灭的爱情。
她到了那里,没有去任何地方,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睡觉。这里和那里的区别是什么?有他和没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似乎都可以省略,又都不能。做梦了,一个男人的脸变成了成千上万个,就仿佛是透过一个六棱镜看到的画面,重复地,左右晃动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头被那个男人的脸转得昏头转向。那是U。她不得不承认,大理还是那个让她做梦的地方。
高原上的阳光,或许是因海拔的原因,天蓝得近乎刺眼,可以制造梦魇般的幻觉,还有快速移动的云层,它们来自哪里,又将奔向何方?她从床上跳起来,穿上外套,没有洗漱就跑出了旅馆。她的脸上还挂着挣扎了一夜之后的寡白,眼圈发黑。街上走过太多的旅游者,那些本无机会见到的人,就在她的身边走过,生命选中的偶然在某一刻,和那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挤到了她的视线里。
她沉默着,没人指责她这样生活是一种错误。沉默很好,发呆也不错。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无数场景让自己滔滔不绝,有因有果的,无因无果的,有因无果的。生活也可以被说成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就像何勇所唱的《垃圾场》:“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吃下去的是良心,拉出来的是思想。有没有希望……”她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她带着一些莫名的亢奋索要她的希望。
她继续走在那条被游人践踏得差不多的青石板路上。那么多吃饱了饭已经厌倦城市生活的人。就在她昏头转向地边行走边胡思乱想的这个过程,她身边蹿出一个穿着白族衣服的老大妈,用极度隐秘的神情对着她小声问道:要不要草?她开始没有听明白,老大妈又重复了一遍,当下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问她要不要大麻。她在想,或许大麻在这里就是她们的日常用语。
她点了点头,老大妈做了个手势,叫跟她走。她跟在老大妈的后面,绕了几个黑黑的巷道,最后老大妈左右张望了一阵,叩开一道木门。她又带着她穿过了几道门,终于到了一个房间,老大妈从一堆衣服里翻到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大麻。她最终拿着一袋大麻穿过巷道,再次走到了人群密集的大街。
回到旅馆,开始卷大麻。现在,她需要它,那个东西是一种催生剂。催生幻觉和梦魇。更大的虚空等待着她。在点上大麻之前,她忘记了U。却想起艾伦·金森伯格的诗歌《关于大麻的注释》。所以她决定引用关于大麻的注释。一旦她沾上大麻,也许她就会飞起来,语无伦次。所以她在清醒之前,给自己一个飞之前的准备。
多么懊丧
那个念头
总是从心头掠过
恐怖非常
是否每一个人
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然后产生这种隐秘的情绪
一向都是
我的专长
波德莱尔
可不,他有过多么快活的时刻
凝视远方
目光停留在
一半之遥
沉思遐想
在永恒中
在这些时刻
他寻找到了自我
那正是孤寂
引发了这些思绪
已临近九月
有人在唱
圣诞颂歌
在下一个街区
的商店门前
第十四大街
她不太明白这诗的意思,她只明白,沉浸在大麻中的人,因为孤寂,所以需要。
大麻的烟碰到了她的唇,顺着喉咙,到了肺。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异常轻盈。她终于看到了,看到那离别了久违的世界。她的思维扭作了一团,她开始喃喃自语,还是艾伦的诗,用梦幻,毒品,伴随着清醒的梦魇、酒精以及无休止的寻欢作乐。等她完全地清醒过来,已经又是第二天的中午。
她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空,如同一场到来了的美丽疾病。她仓促地离开了旅馆,在旅馆里租借了一辆单车,骑着它从长长的斜坡上下去,经过了大片的麦田,终于到了洱海边上。那是一个码头,有很多农闲出来的农民站在码头上,询问她要不要坐船到对面的小岛。她扶着单车顺着水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她就那样走着,感觉自己空了,是个空空如也的容器,盛满了从对面吹过来的风。
云南的气候意外慵懒,稻田里发出奇特的光芒,伸出手掌心可以捧到一把一把在达利画盘上的颜色。她把单车斜靠在路旁,独自一个人穿过稻田,看到远处的山上有一些因为云层遮蔽了太阳而落下的阴影。她把自己放倒在路途上。闭上双眼,任凭风从这里和那里吹来,打在植物和她的脸上。
夜晚再次到来,那些在太阳下信步休闲的人都缩回到了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去某个酒吧调情,那些卖着蜡染布的小贩也都收摊回了家。整个古城安静,灯光暗了下来,温度骤降。那些所谓的欣欣向荣都躲在历史的背后。她抬起头,头顶上是块巨大的黑布,上面爬满了一些死去的、遥远的钻石。她回到了旅馆。一天让人疲倦。开始注意到了旅馆的凌乱,墙皮落了,灯旧得发黄,被子上是另一个人的气息。旅馆的垃圾不用收拾,灯可以不灭,厕所一样可以不冲,电视可以开到天明,里面放着污七八糟的电视剧和丰胸广告。她带着疲惫出门了,当她呆在旅馆里,感觉到了从墙壁里透出一种未知的不安全感和压迫。这是一个带着玻璃罩子的房间,人在里面只有被窥视的份。
她走到了街上。周围似乎灯红酒绿。人们喜欢的,或许就是在一个看上去很淳朴的地方,看到那种比城市更耀眼的另类时尚。但这至少比只有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要强很多。人往往在绝境中,会想到重生的喧嚣。也许,没有人能敌得过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无限恐惧。她只想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喝翻,然后回到那个带着浓烈暧昧的房间实在地睡下。
她去了鸟吧。里面挤了很多人,有的人打台球,有的人在玩桌上足球,还有的缩在角落里喝酒、聊天、看电视。她要了三瓶酒,把鞋子脱了,窝在一个临近窗户的沙发上喝酒。
她抱着酒瓶,一口或者两口地喝下去。随即,有点寒冷,不清楚是窗户漏风,还是啤酒下肚。这个喧闹的公共场所,没有人看到她的变化。她醉了,还是没有?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当她回到了旅馆,带着轻浮的醉意睡了过去,她做梦了,她赤身裸体,爬向一个地方。她爬得没有了力气,但有一些东西还在让她继续。一直爬,她想休息,但她停不下来,可持续下去又疲倦异常。那个梦和一个人的一句话有关,马尔罗说的。痛苦是不变的,变的只是希望而已。她爬向的那个地方正是希望。代价就是变幻不定的痛苦。
站在她面前的希望是什么呢?如果她是清醒的,她无法意识到。而这里,就在这个和均匀的呼吸做伴的梦里,那是她离开了的男人。明知道有一些东西阻挡了希望的可能。把爱情放在被窝里,放在衣柜里,塞在了床底下。渐渐地,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落上尘土,变得黯淡无光,没有人再把它拿出来披在身上炫耀。而我们都悲惨地放弃了对它的表达。是太恐惧,还是因为根本就不值得?
而爱究竟是什么?一些社会学科里把爱的特点说得明明白白:持续性,排他性,互爱性,一系列说给自己和别人的谎言。人类真是一个不仅仅能自我欺骗还能把欺骗伪造成理论的高级动物。
爱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爱是垃圾场里的一束喇叭花;爱是棉衣里的虱子;爱是落在小偷手里的钱包;爱是缓解阵痛的麻醉药;爱是医生的手术刀;爱是缺胳膊少腿的桌子;爱是苍蝇的视网膜;爱是一对狗男女的高潮;爱是申报专利的发明;爱是爱滋病患者的高烧;爱是小白领的公文包;爱是阿莫西林的化学成分;爱是那个离她几千公里的杂种男人;爱是三流电视剧的热播;爱是一切。唯独不是自己。
她是那个床尾上的一根骨头,大麻是她的表情,爱是她的鞋跟。是被她用不明确的脚跟狠狠跺着的那个部分。
又是一天了。在她看来,根本无需计算时间。因为时间从本质上来说,是在某个时刻,在恶魔的手指间左右晃荡的一个玩具,导致了很多相同的事情不断地发展并演化。也许没有人真正在时间的游戏中,学会改正自己的错误,都在犯着类似的错误,只有重新的正确。恶魔是个顽皮的孩子,他要让人永远错下去,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去吃大理的特色早点:杷肉饵丝。她一根根挑着吃,她的味觉退化很明显,烟酒过度的原因。她一再让老板加盐,加酱油。当她吃完了那碗早点,出门后看到一个男人,仿佛是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带她走入曾经的生活怪圈。在熟悉的背后,她还是无法最终确定。她决定跟在这个男人的背后,直到那个男人用她熟悉的姿势走进了一个卖古董的小店,她更确定了那种熟悉来自于她的城市。她回忆到了所有的人,包括她们家楼下的小贩和悬在窗户上擦玻璃的钟点工。最后她想到了,他是住在她对面,曾被她窥视过的男人。那个男人,现在就在这里。和她本来的生活距离很近的男人。
在我们的生活中,任何时刻,每个陌生人的出现,或许都是一个很久的铺垫。我们对于所相处的人一无所知,但那却是一种偶然的前因后果。当她跟踪他到一条街的拐角处,刚要转过去,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以充满敌意的口气质问:你要干什么?你在跟踪我!
她被吓了一跳。但她马上镇定下来。这个男人是她过去的生活派来的一个人。她说,我知道你,我只是想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你。那个男人的神色有所好转,继续说,是吗?你确定你认识我?她说,是。你住在我房间的对面。然后她说出了自己所呆的城市和街道名称。这时候,那个男人敌意的神情才有所缓和。
曾经,她以一种侵犯的态度偷窥过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活,那不过是一个她之前的恶作剧。
而现在这个人无论她有多熟悉,依然还是一个陌生人。
那个男人请她吃了顿饭。
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
她:太巧了。
男人:是啊,太巧了。
然后是两人继续吃饭。
突然之间,她意识到,当时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情绪去偷窥一个并不认识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脸的不耐烦,清高还有点自负,让她看着实在不爽,吃完饭她就走了。那个男人并没有过多挽留,只问了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不知道。
到了晚上,她依旧呆在旅馆里,打算第二天回去。再这样呆下去,只能让自己更加绝望。
但回去的时候到了,她又该回到什么地方呢?她无力再去琢磨和U之间的关系,这感觉让她疲惫,憋气,郁闷,像一样东西该是分开的时候却还要死死地黏在一起。
门响了,她起身去开门,中途被灯线绊倒,突然间,屋子里一片黑暗。敲门声更大,她坐在地上,哭了。
门外声音停止。她躺在地上哭,黑暗中。
很多时候,人的脆弱都是一触即发的,在最悲痛的时候,反而可以咬牙强忍,一旦松懈下来,将会如山洪般汹涌而至。这灯一灭,所有隐晦的欲望以及孤身一人对爱的揣测,让人崩溃了。
当她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白天看见的那个男人,正在抽烟。黑暗中的表情,她更熟悉一些。她狠狠地抱住眼前这个住在她家对门的陌生男人。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所有思考却没有尽头的问题都抛诸于脑后,她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想要一个人感知到她的迷茫,感到她身体的重量。这种暂时性的肉体触碰,能让她真实地,无比真实地感到舒坦。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容易想象,不外乎这个男人把眼前的女人放倒在床,周围是一片漆黑,听到桌上的杯子被打翻,柜子被撞得震响,然后是两人局促的呼吸,呻吟和喘气让这旅馆房间变得暧昧起来。这床不够大,他们就从床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爬上床。他们忘记了,是什么成为了一个导火线,燃烧起隐藏的欲望。这个房间的灯不再亮起。他们一直折腾到了第二天光线从窗户外射进,他们才意识到了这种两性关系发生得莫名其妙,他们借着外来光线,相互对视,两人都显得突兀极了。看着凌乱的现场,最为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两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各自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似乎在看谁先出了这门,谁就是胜利者。而被甩下的一方,就该承受来自光天化日下的侮辱。一切身后的凌乱不是旅馆的服务员来清扫,而是由最后出门的一方承担。
男人的速度明显快很多,他没有说告别,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间。他们的缠绵,只能出现在黑夜。他们是沉默的。这个事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且是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女人,瘫软地坐在床边,一只手插进自己蓬乱的发间。那一秒,她不清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当时的心情。错综复杂的、肉体的快感让肉身沉重到极点。
这样一夜情的好处,就是完全不对自己原有生活构成任何威胁。只要离开了那个颓乱的房间,一切又都恢复平静。她甚至忘了自己曾和一个没有说过几句话的男人昨夜在一起。她以为自己依旧是一个人。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到U,她那个绝望的男人。
她开始意识到她来大理已经不短的时间。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是隐晦的欲望?是对真爱的怀疑和摈弃?是无法安心满足?是对男人怀疑的报复和惩罚?是刻意对幸福的拒绝?是隐性孤独的发作?是亲身验证对爱的毁灭?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要在背叛之后才能回想起她爱的是遥远的男人。
她拎着包上了长途客运车。走的时候,她回望这个小古城。大概她将不会再来。那个和她一夜情的男人,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和U一起在大理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
8
小说是在病榻上写的。小说中的女人代替我进行了一次旅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唯一能做的只能让其中一人离开此时此地。回忆大理时光,是个不错的享受,在懒人吧里拿本书看,看累了去角落里翻出几张碟盘。时间漫漫,没有人看到你曾这样失落过。这样想时,我意识到小说与我之间,似乎有一种潜在的关系,是暗藏在生活中的一条线上。所有自己已有过的足迹以及未曾拥有的东西都在小说里出现。
出院的那天,我身上的线还没有拆。我站在医院大门口,小心翼翼地翻开上衣,看见身上的皮肤被一根线串在了一块,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红肿的伤口抽动了一下。那一刻,我放心地微笑了。这是我不死的证据。
那个陌生男人毫不犹豫地一刀,给了我一场梦。或许我应该要回报他。此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很熟悉。她正抱着一束花朝我走来,穿了件白色衬衣和一条米色的裙子,走得谨小慎微,一双黑皮鞋踩在地上梆梆响,唯一不变的是,这女人的毛玻璃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有关这个女人的记忆沉睡多时又一跃而起,横在我生活的前方。这女人穿着高跟鞋站在我面前,和蔼地叫老头子伯父,随即把花顺手送到我手上。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口气问:好些了吗?这让我十分震惊。这一幕像一部落俗的电视剧。一个精干的妻子来迎接即将出院的丈夫。我想搞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了,莫非我其实已经结婚了,而我却蒙在鼓里?还没等我把这一系列事情理顺,这个玻璃眼镜已经凑到我面前。我站定在医院门口。我是该转身狂奔,还是该留守原地?容不下我思索,一家人连拉带扯地把我簇拥进了一辆出租车里。
一路上,他们谈天气,谈我的伤势,越谈越融洽。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只在他们的谈话中存活。
做晚饭时,玻璃眼镜女人动作麻利,一会儿工夫就做出了十几道菜,乐得老头子眼睛眯成了条缝。这像一场大难不死、久别重逢的电影。我像个临时演员,因为男主角缺席而让我顶替。我不清楚他们的台词以及这幕剧的前因后果。所有的人都在给我暗示,这是一场欢快的、没有一点愁云的戏。大家互相寒暄、夹菜。老头子像是老泪纵横过后的天晴,颇有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膀,那意思,仿佛是终于尘埃落定。
我呆滞地坐在人群中间,任由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我想笑,想为这荒诞到极点的戏而笑。我笑了,所有人左右看看,也附和着我笑。他们比我笑得真实,比我豪气万丈。真荒诞。
荒诞到极点。
玻璃女人走了,临走时还嘱咐我好好养病。我好像也入了戏。点头哈腰地忙着起身送她。
她拒绝得很委婉。想让我送,却又想到我不宜过度劳累。我把门一脚踹上。转身到老头子的房间想把事情问个明白。我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没搭理我。点起根烟,深深地吸上两口,才不缓不慢地说:什么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