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社会人格者了解他们自己吗?他们对自己的本性有所洞察吗?或者,他们把这本书从头读到尾,也还是无法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吗?我在工作中经常会被问及这类问题,尤其是被那些因为跟反社会人格者起冲突而致使自己的生活偏离正轨的人,当他们意识到那些人就是反社会人格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十分清楚为什么“反社会人格者对自身本性是否了解”这件事会被看得如此重要,我猜或许是因为我们觉得,如果一个人毫无良知地过活此生,那他至少应该承认这个事实才行吧。我们觉得,如果一个人很坏,他就应该背负起这个沉重的事实。如果一个人在我们看来是邪恶的,可他却认为自己人品不错,我们就会觉得这简直没有天理。
然而,实际情况恰恰就是这样。绝大多数情况下,被我们评定为邪恶的人往往都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任何问题。反社会人格者臭名昭著之处就在于他们拒绝为自己所做的决策或决策产生的后果负责。事实上,拒绝把自己的恶行导致的结果视为跟自己有关的行为,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语言来说就是“一贯不负责任”,这就是反社会人格诊断的依据所在。斯基普的人格中就展现出了这一面,他曾辩称那个女员工的手臂骨折是她自己弄断的,因为她没有爽快地屈从于斯基普。没有良知的人经常会说的一句令人叹为观止的瞎话是“我没做错任何事情”,这类例子数不胜数。最有名的一例要数芝加哥禁酒时期的黑帮老大阿尔·卡彭的一段话:“我明天就要启程去佛罗里达州的圣彼德斯堡,让芝加哥尊贵的市民可以尽情品尝美酒佳酿。我已经厌倦了这份工作,这是一份没人感激、充满悲伤的工作。我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花在了为民众谋福利的事业上。”其他的反社会人格者不会花工夫杜撰这种迂回的说理,或者说他们地位还不够,没人会去听信他们的强盗逻辑。相反,当他们面对明显是自己闯出来的祸时,只会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不是我干的”,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谎话。反社会人格者的这个特征使他们根本无法自我反省,正因为他们跟其他人都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交情,他们最终只剩下非常微薄的关系,也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关系。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反社会人格者相信的,那就是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优于我们。反社会人格者总会谈论别人的天真和在他们看来荒谬的良心不安,或者谈论自己的好奇心,好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意操纵别人,哪怕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或者,他们会建立一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理论:人们都像他们一样寡廉鲜耻,只不过有些人会假装自己有一种叫作“良知”的虚构之物。从后面这个论点来看,反社会人格者会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坦率诚实的人。他们在这个弄虚作假的社会里“真实地”做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在他们意识之外的某处,有一个微弱的内在声音在低声私语:有个东西不见了,一个别人都有的东西不见了。我这么说的原因在于,我曾经听反社会人格者说过他们感到“空虚”,甚至感到“空洞”。还有就是因为,反社会人格者嫉妒的,而且作为游戏的一部分他们想要破坏的,通常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性格结构里的某种东西,而且鲜明的个性通常特别容易成为反社会人格者攻击的目标。此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反社会人格者的目标是人类,而不是地球或物质世界里的任何东西。反社会人格者希望和别人一起玩游戏。他们对于挑战无生命的东西并没多大兴趣。即便是摧毁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也是因为那里面住着人,他们想要这场灾难被人们看到和听到。这个简单而又重要的观察意味着,反社会人格者与其他人存有某种与生俱来的身份认同,跟人类这个物种本身还有某种联系。然而,这种能够让他们产生嫉妒心理的天生的薄弱联系,相对于大多数人对彼此以及对同胞生出的复杂而又丰富强烈的情感而言,便会显得过于肤浅和贫乏。
如果你只有想要“赢”了别人这种冰冷的愿望,你怎样才能明白爱、友情以及关怀的意义?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只会继续支配别人,继续否定别人,继续维持优越感。或许有时你会感到有些空虚,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满足感,但也就仅此而已。如果你全盘否定自己对他人造成的真实影响,那么你怎样才能够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再说一次,你还是不会了解的。就像超级斯基普,他的镜子只会跟他说谎,而不会映射出他寒冷如冰的灵魂。小时候曾在弗吉尼亚州原本宁静祥和的湖边残害牛蛙的斯基普,到他将死之时都不会明白,他的人生本来可以充满意义,充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