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3:与心灵对话》心理医生的“隔离”
当病人的问题涉及希望和信心时,倘若只把问题分解而不整合,或对价值问题避而不谈,心理疗法往往难以奏效。不过,我接受心理医生培训时,老师告诉我们,从纯科学角度讲,心理疗法应该是一种与价值判断无关的治疗方法;临床医生应该避免将任何事情与价值判断联系起来,避免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病人。否则,你的治疗就可能走入歧途,就会被曲解,也就不再纯粹。一位非常出色的心理医生曾对我们这些学生们说,一个合格的临床医生应该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治疗时,就对他的病人表示:“我在这里不是要评判你。”对于这一教诲我始终牢记在心。开始行医后,我总是对病人说:我不是要评判你。这好像有些胡说八道。其实原因很简单,下决心接受心理治疗应该说需要相当的勇气。病人自己也很清楚,除非他们完全向医生敞开心扉、接受评判,否则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事实上,所谓不含价值判断的心理治疗根本就不存在,心理医生潜意识里自有一套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可以称作“世俗的人文主义”。它更强调实际的问题,而忽略与此生此世无关的事。从许多方面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价值体系,许多接受这一价值体系的人最终都变成了世俗人文主义者,而此前他们对此持批判态度。下面是两个有关世俗人文主义价值观的实例。弗洛伊德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曾经用“爱”和“工作”来形容心理健康。“爱”是一种世俗人文主义价值观,“工作”亦如此。另一个例子是,大约15年前,我曾遇到一位极度绝望的女病人,跟她谈话就像拔牙一样艰难。第一年治疗时,她如约来到诊室,说:“这星期我更加绝望了。”我问:“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她马上回答:“我不知道。”有时她也会说:“我这星期好一些了。”我仍然要问:“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她的回答仍然是:“我不知道。”最后,我对她说:“你听着,我一直要求你好好想想,你却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照我说的去做,根本没有去想。在我们进入下一步治疗前,你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思考。”“思考”其实就是世俗人文主义的价值观。对于心理治疗来说,世俗人文主义价值体系对60%的病人都是有效的,对另外40%则难以产生效果。这也是在戒酒治疗时,匿名戒酒协会比心理疗法更有效的原因。正如我们所说,匿名戒酒协会更注重人们的精神需求,而传统的心理疗法却未能考虑到这一层面。关注精神或心灵的需求,不仅对酒精或毒品上瘾者有疗效,对许多心理疾病的治疗都非常必要。比如,对于恐惧症患者,这种方法往往也能奏效。根据我的经验,恐惧症患者总是会惧怕一些特定的东西,比如某条街道、猫、飞机等,进而可能衍生出对狗、火车等其他东西心生厌烦。最终我发现,他们实际上是恐惧生活。这就是我所说的“恐惧型人格”。我曾经接触过这样的病人。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征:第一,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第二,他们感到自己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是孤独的,他们必须靠自己的能力独自生存。因为这些想法,他们会表现出对世界的恐惧,会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会把自己限制在一个自认为可以掌控的狭小空间里,这样他们才会有安全感。大约15年前,我接触过一个女病人。她与许多人一样,对水和游泳有莫名的恐惧。她有两个孩子,一个5岁,一个7岁,正是学游泳的年龄。这位妇女非常困扰,因为她不敢跟孩子们一起游泳。经过一年的治疗后,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周末参加了一个游泳聚会,在游泳池里跟孩子们一起尽情畅游,感觉好极了!她的话让我有些困惑。我挠了挠头,说:“我一直认为你恐惧游泳。”她说:“是的,但是我对游泳池并不恐惧。”这个回答更让我摸不着头脑。“游泳池有何不同?”她说:“游泳池的水是清澈的。”我于是恍然大悟。她不是恐惧游泳,而是恐惧湖泊、河流、大海。在这些地方,只要水没过脚踝或膝盖,她看不到自己的脚趾尖,就会非常恐惧。天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对待这样的病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建立起一种和谐友善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危险。或至少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并不孤独,更高的力量会保护他们的。我相信,对于观念相对传统的病人来说,恰当地使用宗教概念有助于心理治疗的进程。这些概念在对抗性治疗和抚慰性治疗时都可以使用。比如,当我们想劝一个自艾自怜的人时,就可以说:“耶稣说过,我们要高高兴兴地背起十字架。”但对于那些责任感较强的人,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应让他们自怜一下。对于这样的人,我可能会说:“耶稣要我们高高兴兴地背起十字架,但他不会让我们一天24小时都这样。如果你24小时都背负着十字架,而且还很高兴,那一定是脑子进了水。你们可以想象,当耶稣背负着300磅重的十字架登上各各他山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们会说:“耶稣一定在自艾自怜。”于是,我就对这些病人说:“你们每天也应该有两次5分钟自怜的时间。”另外,我经常引用特雷莎修女的一段话:“如果你心甘情愿默默地自己恨自己,那么你就为耶稣提供了一个中意的庇护所。”有时,病人会因实际犯过罪而良心不安。比如说,一个越战退伍老兵,因为在战争期间杀害了无辜的孩子而陷于梦魇,我就会对他说:“让我们庆幸你正在经受的折磨和自责,因为你已经为耶稣提供了一个中意的庇护所。”我可以用这样的话安慰他。我发现,这段话非常有助于我们去了解那些抑郁症患者,因为他们总是对自己不满意。他们会对我说:“派克医生,我是一个非常没用的人。在我生命当中,我从未做过任何事情。在军队服役时,我曾是一位三星上将,但那不过是侥幸而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愿意见我这样的人。我对妻子不好,对孩子也不好,我对谁都不好。噢,上帝!让你日复一日去面对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特雷莎修女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说话总是字斟句酌。正如前文所述,她说过:“如果你心甘情愿默默地自己恨自己……”而对于那些抑郁症患者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心甘情愿默默地恨自己。事实上,早在几百年前,天主教已经将这种过分自责的做法定义为“过分求全罪”,并认为这是七宗罪之一,是骄傲的一种变态表现。这些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知道上帝原谅我了,但我要自己做出评判。”透过他们表面的谦卑,你所能看到的实质是骄傲自大和极度自恋。最近,许多专业杂志都刊载文章探讨这样一个概念:消极认知理论。心理专家已得出结论,抑郁者和非抑郁者在认知方式上存在差异。这里所说的认知,不仅仅是思想,还包括思考的方式和感知世界的方式。抑郁的人只能感知到生活的消极面——不管内心世界还是外在世界,而不能发现生活的积极面。许多年来,我妻子莉莉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消极人格,最终她做到了。但就在她即将战胜自己前夕,也还有过反复。那是5月的某一天早晨,我们在后花园漫步,我瞭望四周,脑子里想着:“这里的春天难道不是很美妙吗?草变绿了,树发芽了,住在这样一座殖民地时期的老房子里,是多么的幸运啊!有些地方需要重新漆一下,等明年吧,感谢上苍让我们有钱来做这些事。”莉莉却站在我旁边说:“弗里兹什么时候来修剪草坪呀?看,谁把剪刀丢在外面一整夜了,再看看这座房子,乱七八糟的。”两个人站在同一块不足几平方英尺的草坪上,感知到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心理医生认为,在治疗抑郁症患者时,必须要教会他们不同的认知方式。不要总是看到世界的消极面,也要看到世界的积极面。不过,一些正在这方面积极努力的心理医生也注意到,“认知疗法”与皮尔博士数十年前所写的《积极人生观》如出一辙,这多少令他们有些尴尬。实际上,许多类似的表述早在12世纪就出现了,此人就是穆斯林神秘主义者贾拉路丁·鲁米。在我看来,他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一位智者,仅次于耶稣。他说:“你的抑郁源自于孤独和不肯赞美别人。”他所说的孤独,实际上就是潜藏在抑郁背后的自恋和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