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马可真的仇恨过什么,禁止过什么,这便是角斗士表演。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厌恶这种庸俗的、非希腊式的血腥运动,因为对于他而言,支持角斗的某一方便是偏好的开始。另一些人则坚持认为,此事与他的妻子福斯蒂娜[31]有关——尽管福斯蒂娜有过十三个孩子(只有六个活了下来),但作为一位皇后,她是很不检点的。在她大量的罗曼史中,有一位角斗士的表现尤为突出,有人断定这位角斗士就是康茂德的生父。但是,大自然的运作方式十分神秘,一枚坠落的苹果常常会掉在离苹果树很远的地方,尤其当这棵苹果树长在坡上的时候。康茂德既是一枚烂苹果,也是那苹果滚落的山坡。实际上,对于帝国的命运而言,他就是一座悬崖。也许,正是因为无法理解大自然的神秘运作方式,福斯蒂娜才获得了这样的恶名(虽说,马可如若因为福斯蒂娜而反感角斗士,那么他也会封杀水手、哑剧演员、将军等人物)。马可本人或许并未将此事太当一回事儿。一次,在听闻此类传言和让他休妻的建议后,他反驳道:“如果我们赶走妻子,就得交还她的嫁妆。”这份嫁妆就是整个帝国,因为福斯蒂娜是安东尼·庇护的女儿。总的说来,他一直在竭力维护她,就他在她死后给予她的种种荣誉来看,他或许很爱她。很有可能,她就是那几道分量十足的菜肴中的一道——在《沉思录》中你们不过浅尝了它的口味。一般而言,恺撒的妻子是不应遭受指责和怀疑的。也许,正是为了维持这种姿态,同时也为了挽救福斯蒂娜的名声,马可才放弃了持续达两个世纪之久的挑选皇位继承人的旧传统,把皇冠给了他视之为其亲生骨肉的人。无论如何,此人至少是福斯蒂娜的亲生骨肉。他似乎十分崇拜他的岳父,他简直无法相信某个血管里流淌着安东尼家族血液的人会是坏人。也有可能,他视福斯蒂娜为一种自然力,而自然对于一位斯多葛派哲学家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自然教会了他无欲无求,时刻掌握分寸,否则他的生活就会变成一座真正的地狱。《沉思录》留下一连串浮冰似的唯我论。对于恶和残忍,马可与其说是宽恕不如说是不加理会。也就是说,他与其说是公正的,还不如说是不偏不倚的,他的不偏不倚并非他的公平意识之产物,而是他的思想追求无限的结果,尤其是对这种不偏不倚的自身限度之追求。这会令他的臣民吃惊,同样也会让研究他的历史学家们犯晕,因为历史是一个选边站队的领域。马可的臣民责怪他对角斗士表演的态度,历史学家们则声讨他对基督徒的迫害。马可对基督教的教义究竟有多少了解,这自然无从知晓,但是不难想象,他在基督教学说中看到了形而上学的短视以及其伦理上的可憎。以一位斯多葛主义者的观点来看,你可以拿美德从彼处换来永恒幸福的上帝是不该成为祈祷对象的。对于像马可这样的人来说,美德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一种赌注,而非一笔投资。至少,他在思想上的确没有足够的理由去青睐基督徒,作为一位君主他就更少理由这样做了,他面对的是战争、瘟疫、起义——还有一个不服输的少数派。再说,他也不曾引入任何针对基督徒的新法律,在他之前的哈德良和图拉真制定的法律已完全够用。显而易见,马可追随他喜爱的爱比克泰德[32],认为一位哲学家、亦即他自己就是负责向人类、亦即他的臣民传达神启的使者。你们自然可以就他的这一观念提出疑义,但有一件事却相当清晰:这比基督教的版本更包容。选边站队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将是地球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