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差不多你现在年纪的时候,脑袋里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奇想与疑问。很多甚至不是我自己去想出来的,自自然然莫名其妙就掉到我脑袋里。
我还清楚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起因是自己在脑中画写几个字,写到了最简单的“王”。然而很怪,想象中的那个“王”,最底下的一横没有办法准确地与中间那一竖会合。在脑中,我看到“王”的一竖从底下凸出来了。很简单,我想象把那一横擦掉,往下面移一点,这样总能接上中间那一竖的终点了吧!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想象里那太长的一竖,随着一横往下移,也跟着变长了,于是又还是凸出在一横外面。
不管我怎么画,脑袋里的那个“王”就是没办法干净利落地终结。中间那一竖永远都在一横之外,多出了那么一小截。我想象的“王”字愈来愈长,可是不管长到什么程度,中间那一竖就是不肯乖乖被挡在一横里面。我想着,如果那一横画得很远很远呢?然而,无论再怎么远,一竖都还是可以比它多出那一小截,绝对没有终极解决的办法。
就这样想了一夜,睡不着,第二天在教室里一直打盹。多年之后,我明了了,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碰触到“无限”,理解到空间无限的事实。我当然想不出来空间的终点在哪里,所以就睡不着了。
多年之后,我还读到了王文兴写的很短很短的短篇小说。写一 个小孩,好玩地自己画起明年的月历来。画完明年的,意犹未尽又画了后年的,然后就这样一直画下去。画了半天,停下来一看,啊,自己竟然画了快一百年的月历,换句话说,到他手上正在画的日子时,他一定已经死了!意识到这件事,他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是让我很震撼的一篇小说。因为那个小孩,跟我当年一样,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接触了时间上的“无限”,对应对照自己有限的生命,不禁悲从中来。
小时候学过的东西,大部分都忘记了,反而是没有学,或者该说,没有人事先给过答案的经验,长留着忘不掉。我先经验、体会了“无限”,以及“无限”观念带来的困扰,才听到人家如何解释“无限”,于是“无限”就变得容易掌握,我就没有被物理或数学上任何与“无限”有关的问题难倒过。我只要回头记起,自己脑袋里那个永远合不拢的“王”字,或是王文兴笔下号啕大哭的小孩,“无限”就如实在那里。
最近你常怪我“不好好回答你的问题”,问我很多事,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那一半是因为我没办法跟随着你脑袋的转法,弄懂你的问题,也就无法回答;但还有另外一半,因为我不想剥夺你自己去感受困惑、被困惑纠缠的体验机会。别人给的答案,或许方便,然而就减少了让你迷疑摸索的过程。那迷疑摸索的过程,在决定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上面,比答案重要一百倍一千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