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放着新版《红楼梦》,大观园里的痴男怨女们姹紫嫣红,成住坏空,红楼一梦,想找《金瓶梅》来看看。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说,这两本书是她“一切的源泉”,总有她的道理。
接触《金瓶梅》不是第一次。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图书馆,难得那个图书馆有一套香港风华出的《绣像金瓶梅词话》,让同学们一阵艳羡。有个同学甚至用两个月的时间,每天下班后跑到我单位,潜入特别馆藏室,把书中香艳的情节抄录一遍,标作“精华本”在朋友中传阅。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和《金瓶梅》的第一回合,多半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和结束。等再次相遇,已是多年以后。多年后的这一回望,有点儿惊着了,原来四百年前,明万历年间,大运河畔清河县城的男男女女们,曾演绎了如此香艳惨淡的人世风光。我第一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看到对众生、对人性如此惨痛,又满怀悲悯的述说。
《三国演义》讲天下,《水浒传》讲侠义,《西游记》讲佛国理想,即使《红楼梦》,也追求至情至爱,《金瓶梅》讲述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理想和价值的世界,在那个商业鼎盛道统崩溃的年代,每个人都在获取、算计,在欲望中挣扎。
不管寻花问柳还是巴结权贵,西门庆说到底不过是追求肉身的快乐。那时候商人的地位卑微,他只有勾搭上当朝太师蔡京,才能获得基本的安全感。疯狂性爱贯穿全书,收用婢女,沉迷青楼,最后精竭而亡,至死也不知道他爱过谁,谁真正爱过他。临死前他和潘金莲泪眼相看意味深长,即便这生命的缘分只是性,已是难得。西门庆就是一个悖论,那些最热闹的也最令我们叹息,那些令人留恋的也往往最叫我们空虚。
以前只知道潘金莲是个妖精,没想到她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人命。潘金莲其实让人心疼,自幼被卖给各色人等,西门庆后来也因为另一个女人的钱财而将她冷落。出于女人的嫉恨,她训练白猫,一步步,最终害死李瓶儿的官儿,看到这些倒抽一口凉气。任何一个故事,触碰到人性的里子时,总轻松不起来。可她又错在哪里呢?不同于施耐庵笔下那个看似赤裸露骨的无良女子,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赋予了潘金莲一种悲悯。
再看李瓶儿,命运始于飘零。她早早就明白,真正的自主和幸福不在男人,不在美色,而在钱。她有钱,有美色,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地找可以依附的男人,直到勾搭上西门庆,有了身孕,生下官儿,满以为人生出现了转机,儿子却又被潘金莲豢养的白猫害死。临死,终于换得西门庆的疼惜,可这全书难得一见的暖意究竟出于爱,还是钱,谁又说得清?
还有春梅、吴月娘、王六儿、韩爱姐、陈敬济……这些攀附求生贪痴卑微的因果轮回,反复落在《金瓶梅》各个角色的故事戏码之中,让人叹息。了不起的是,兰陵笑笑生没有用中国小说的正统观念对他们进行脸谱化的描写和批判,而是让我们看到,人生如此吊诡,这些都是“合理的人”,他们所演绎的,无非是一个普世的过程。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所有的人都会经历,谁也逃不过。那些小奸小恶、自私愚蠢、无耻贪婪的脸孔后边,都是一个个可怜人。难怪清人张竹波说《金瓶梅》是“菩萨学问”,“偶开天眼观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不是悲观,而是透彻。
到最后,西门庆死,吴月娘和他所生的唯一子嗣孝儿出家,法名“明悟”,清风不见踪影。清河县上最华丽最奢靡的日子过去了,金兵南下扫荡一切。至此分南北宋两朝,新的故事又将登场。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人物一一转身,回望、远去,只留下大运河上舒缓波动的涟漪。他们也许都没有走远,只是用轮回的方式继续着这个故事,幻化成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