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张岱坐马车去泰安。车停了,放在库里,被告之下面的路该步行了。前行余里,看见很多高楼,遇见载歌载舞的演艺界人士,以为到了。结果被告知还要往前走。来到一个红灯区,该到了吧,有服务生上来说还没到泰安城。再往前走,看见一个大餐馆,几百个跑堂的,奔声如雷。这才算到了泰安。住店,柜台登记,服务生问,您要享受几等服务?一等一人一席,有戏看;二等两人一席,也看戏。一二等除了山珍海味,还有舶来之物,方显档次。三等围坐,就没戏了,只能听曲儿。第二天登山,按等级一路地陪伺候……
多年来,我们习惯了农民革命史、宫廷斗争史、戏说八卦史,对真正构成历史血肉的日常生活史却所知寥寥。看张岱这篇笔记之前,没想到中国晚明社会已经如此香艳:车水马龙,市声如潮,金樽玉爵,恍若幻景。上个月去首都博物馆看“回望大明”展览,赫然看到一套永乐年间流行于江南书肆的欧几里得几何学译著,付梓于这一数学理论提出之后不到十年,可见当年文化交流之鼎盛;还有冯梦龙编辑的流行音乐合集,比《辞海》还厚;展品中有一个梅瓶,甜白釉器,薄胎暗花,有明显的乳浊感,瓶体素白,其富丽端庄完全映射出一个朝代的丰裕。
这几天翻看史景迁的《前朝梦忆》,才对晚明社会的富庶与悲怆有了另一层认知。史景迁讲述的是明末文人张岱的一生。全书从他流光溢彩的早年生活讲起,精舍美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按张岱自己的说法,“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性耽繁华,恣意横为。
谁又知道,藏匿于繁华生活背后的是一个趋于倾塌崩裂的国家,历史总以出其不意的毁灭来赢取后人的反复嗟叹。全书跟张岱的命运一样,好看的故事从一半的地方才开始。1644年清军入关,铁蹄声响彻关内,明王朝灭亡。江山易主,王朝改姓,昔日风流才子,转瞬成了旧王朝的遗民。殉国、投缳、沉水、自刎,或隐居逃禅,张岱的命运骤然进入人生颠沛流离的下阕,这时他已经四十八岁。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那是大户人家盛宴过后曲终人散的凄惶。从此,这个晚明遗子,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披发入山,形同野人,陪伴他的是缺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他一边写作宏大明史《石匮书》,一边写薄薄的个人史《陶庵梦忆》,细梳自己华丽的过往,沉溺于自己的晚明梦。文人写史,多半是既糟蹋历史又浪费自己的才情,跟《石匮书》比,想来还是《陶庵梦忆》好看。张岱说写这书是为了“遥思往事,一一忏悔”,可我们看到的不是忏悔,而是对往昔生活梦呓般的眷恋。海明威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这咒语放在这里也正适合,美好的过往总在痛失之后才美得惊心动魄。在张岱眼里,人生就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为人间至真,无论命运怎么崎岖,他只看到那些云走风流的好日子,只承认这样的好日子,只记得这样的好日子,也只表现这样的好日子,最后,在对一家一国的幽思和眷恋中度过残生。
说起来,张岱这样的文人,在中国历史上也不罕见。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田横五百壮士杀身成仁;魏晋名士的“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李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直至王国维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前朝遗老遗少的忠贞节义,像一曲哀歌的和声,伴随着每一个朝代的更迭,成为千回万转的前朝梦忆,唱之不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繁华梦易碎,凉风起天末,张岱写的不是一朝兴衰,而是千秋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