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天下午是不是也这么冷。听说朋友要送来明前新茶,唐人怀素不由兴起,唤小童净炉燃香,烧水煮茶,自己则取出笔墨,飞舞腾挪,片刻写下几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
短短十四个字,便条而已,千年来却成为字字珠玑的稀世珍宝。除了瘦劲纵拔、奔流直下的书法,这方长二十五厘米、宽十二厘米的便笺,也是现存最早与茶有关的佛门手札。它显示在唐代社会,茶事已经成为朋友之间修行和交往的常规礼仪。
前不久,跟我们编辑去了一趟杭州龙井,住在杨梅岭一幢民居改建的私人会所里。当年怀素写的便条《苦笋帖》据说就出自附近。江南清明,已经是“古苔浸竹色,新雨沐山光”的时节,屋外冷雨纷纷,室内热气腾腾,就着壁炉旺火,杭州“和茶”老板庞先生为我们泡上了3月28日采摘的狮峰山龙井:“好茶园要聚得起气,摊开就散了。一望无际的茶园一定没有好茶。狮峰山地形好,你们品品这个,真正的幽谷兰香。”
庞老师非常专业地先用热水温杯,放进干茶,闻香,然后沿杯壁切线方向注水,让茶叶旋转。“这就叫‘沏’,”她说,“不要倾倒,那样会伤到茶的肌肤,‘沏’才可令茶香弥久。”
庞老师面色沉静专注,白皙丰满的手指在杯壶茶器间辗转,不一会儿,一杯汤色清淡、暗香流连的狮峰龙井就端到我们面前:“一个女子,你不进她闺房就没法认识她,喝茶最好去原产地。古人说喝茶必须住进寺院,把生命的这段时间交给它,才能安心。所以有种说法,禅茶是最好的茶,你喝的不是茶的味道,是天地的味道,是你的味道。”
庞老师这样说的时候,神色素敬,容不得轻慢或是怀疑,充满礼仪感。确实,中国文化里,酒可以饮,茶和书画一样,是要品的。茶的浓淡,水的温度和质地,采摘时间,哪座山头哪棵树,当时的天气,喝茶时的心情,和谁一起喝,都让茶的味道不一样。
茶无法,没有定规。喝茶不只是解渴,更是修身和静心。有点像中国画,讲究澄怀观道:若要观道,你必须先沉静自己的胸怀。宁静致远,静不是目的,目的是远,是过去和未来。道在远方,茶就是远,茶的滋味要上接千载,跟苏东坡跟陆羽发生关系,远离当下,才能得到正见。
诚实地说,以我粗鄙的心性,茶不过就是树叶一种,喝茶就是烤干了煮,煮过了喝。在98%的时间里,茶就是茶。但偶然天眼开启,我也会迷恋茶的另外2%。“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那是融汇在清汤寡水里的茶道。
日本茶圣千利休把茶道归结为“和、敬、清、寂”四个字。所谓和,即谦和,顺从人与自然;敬,就是要有敬人与事的心,切勿自持;清,表示茶具和人心的清洁;寂,就是内心的明澈和静寂。简单四个字,根深叶茂,冷暖自知。
去年在日本京都,清水寺旁,我发现了一家叫“朝日堂”的茶具作坊,店里佛香暗袭,和乐弥漫,陈列有几百件手工制作的茶壶,以及碗、盘、盒、瓶。巡视一番,看中一个茶碗,墨绿色的黑釉,墨线描以竹、兰、山石,古朴生涩,看得出是素烧后多次上釉,再入窑烧成。其器形天然,规避了均匀、规则、圆滑、雕琢等弊病,一看就是手工捏制,简素古拙。整个茶器掌握大小,器壁厚重,制作粗朴,给人温厚敦实之感。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千利休觉得好的茶具应具备“量感、力感、净感”,这只茶碗一一应和,宛若天成。上百件茶器中一眼看到它,一见钟情,无法挪步,尽管很贵,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狠心拿下。我告诉自己,买的不是茶碗,是天道,是缘分。
禅宗里有桩公案,几成语录:一日,有僧人到赵州,赵州和尚问:来过么?曰:来过。赵州曰:吃茶去。又问一僧,来过么?僧曰:没来过。赵州曰:吃茶去。旁边有人问:为什么来过的吃茶去,没来过的也吃茶去?赵州和尚劈头道:吃茶去!
禅宗一向鄙视语言,有些话,无论用什么语言,说出来,都成了废话,只好憋到发疯或开悟。青山无墨千岁画,流水无弦万古琴,一如禅茶,千年来一叶飘零,无数人引颈仰望,多少宏论,也只是饶舌。赵朴初先生题词:“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说得漂亮。大道至简,心下会意,我们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