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一天,沈阳闹市街头,二十五岁的周云蓬摆上地摊,开始了卖唱生涯。一把二十块钱的“百灵牌”吉他,旁边铺着一张纸,上面没有惯常的“求助信”,而是让人似懂非懂地写了一句话:我听到钥匙转了一下,每个人守着自己的监狱。
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个戴着墨镜,用艾略特诗句替代求助信的街头艺人,随后二十年里,将经历怎样繁茂的人生。
逼仄拥挤的铁西区工人宿舍,满世界车床、螺丝,灰扑扑的库房是周云蓬晦暗的童年;九岁失明,随后的少年时代“充满了火车、医院、酒精棉的味道”;然后长大,背着吉他,浪迹天涯,像同样是盲人的祖先荷马、高渐离那样,开始了漫游的旅途——先是青岛,之后乘船去了上海、南京、杭州;后来又去了泰安……1997年的南方,一路有长沙、株洲、岳阳、奉节、白帝城、宜昌……再后来是苏州、南京、武汉、昆明,腾格里沙漠、那曲草原、拉萨、日喀则……至今我都无法想象,一个盲人,赤手空拳,身无分文,克服了多少困难,承受了多少冷遇和屈辱,才度过那些年的黑暗岁月。
这几天读周云蓬的文集《春天责备》,非常意外,我看不到任何黑暗残留的阴影,看不到在大多数人那里已经习以为常的愤怒、埋怨、感伤、催人泪下和顾影自怜。整本书读下来,只有心态安详、口气平和、略带幽默和揶揄的自述。他的文字让人感觉,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他的周围,但他对周围的关注超过了对他自己,在世界面前他是忘我的。
一个盲人,能看到那么多饱和鲜艳的色彩:“雪白的马齿咀嚼青草/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黑草原上燃烧起靛青和硫黄/火车出轨狼烟遍地/兀鹫的羽毛纷飞”。
一个在孤独中飘零的人,始终怀揣着不熄的爱火和想象:“绣花绣得累了吧,牛羊也下山/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这是我读过的最炽烈的爱情诗篇。
盲人在流浪,泥里行走挣扎,诗文却轻灵如在云端。才情饱满,把辛酸写得那么欢乐,又把欢乐写得那么心酸。生活里没有光,就让内心充满光明,一个如此温良的人,倒退百年,他是应该和玉、君子等词排在一起的。
周云蓬也有愤怒和悲伤,那是浆果里的核,被巨大的浓浆淹没,但不会消失。“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地笑/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爸爸变成了一筐煤,你别再想见到他……”
他因为《中国孩子》被赋予“抗议歌手”的形象,而后,当更多的人期待他成为“民谣斗士”的时候,他却戛然而止,不愿进入公众的惯性,为一张标签夸张自己的感情。折回自己内心田园,他写出《牛羊下山》,“明月出天山,胡窥青海湾”,青春做伴,描摹那些远古的成熟与朴实无华,让人想起牧歌、《诗经》和故乡。
“人要时刻警惕,不要为了一个角色而骑虎难下”,这些话听起来像大师的箴言:“我情愿像一团泥那样瘫软在自己的幸福中,也不愿成为广场上站得笔直的塑像。”
一曲《九月》,唱成经典。对于词作者海子,这位让无数人顶礼膜拜的诗人,周云蓬有自己的认知。他说海子身上缺少一种烟火气,就是人间烟火,不适合日常阅读。就像不能在一房间里点上一盏探照灯,太耀眼。“海子太抒情了,不够泥沙俱下,就像肥沃的土壤上会有一层层的烂树叶堆积,海子缺少那种复杂和多生态。如果多活二三十年,更复杂多态,诗的光辉淡一些,可能更伟大。”
这就是一个盲人对世界的态度,平实、坦诚,心明眼亮。反观周云蓬的身世,要在他那样艰难的生活中保持平和,汲取审美的养分,就像要从钢铁中咂摸出泉水的味道,但是他做到了。古诗词学者叶嘉莹教授在词学批评上有一个美学概念:弱德之美。弱德,是指人在苦难处境之下,仍然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弱德之弱,不是贫弱,在无常的命运面前,人力难以抗争,必然是一种弱,一如周云蓬的盲。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遵循内心的操守,诚实,向善,隐忍和坚持,维护自己对美的欣赏和渴望,自尊而体面地活下来,这便是弱德。
弱之为德,在中国传统上自有渊源。只是现代社会,举世以“强”为尚,弱成了一种屈辱和羞耻,遑论弱德。可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任何“强”都只是少数和暂时的,对更大多数人、更漫长的人生而言,“弱德”才是一种更现实、更安详、更慈悲的人生态度。
在《春天责备》的扉页上,周云蓬写下一句话:“我但愿能置身于审美的光明中。”合上书本,我心悦诚服:他做到了。双目失明的他,比健全的我们更接近审美的光明。但愿他能像《乐士浮生路》里那些哈瓦那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唱到生命的终点,对着死亡开心地张开无牙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