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通常人是先想去某一地方,然后再去找那地方的指南。而不是先看过指南才生出想去该地之念。
这是指南体例上的先天悲情。乃它分门别类,细列车船方式、四季温度、旅店餐馆、博物馆公园、地址电话等刻板条目,造成不像是一本循字沿句顺流阅读的书。
虽然老于行旅之人爱随兴翻览各式指南者也所在多有。
令人起意想去某地的,常是文学(如小说《金阁寺》),电影(《罗马假日》),历史(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社会上累积的见识,朋友的口传等资讯,而很少来自阅读指南。
故指南成了备查者,总是被动体;不像游记或历史是发端者,它引动人的游兴。接着而来的,便是操劳指南以完遂他的游兴。何冤也指南!
贰
指南,固是前人的先探成果,连象棋也有“仙人指路”的著法。既需先探,若非难于趋抵,不必做成指南。又若非有趣之地,亦不值得做指南;台北一直没有颇具模样的旅游指南,便因观光上不丰趣也。难探之地,不免集多人之力分区分类将之累聚成书;这固是指南之丰备优势,却没有单人写书得有之文气贯串、见解一致之长。一九七三年Tony Wheeler与Maureen Wheeler以两人之力写成的《省吃俭用亚洲游》(Across Asia on the Cheap),开创了往后的Lonely Planet(寂寞星球)旅行指南系列,则是聚焦于“难于趋抵”的地区。同时期的Bradt系列的探险远足指南,由Hilary Bradt创设,印刷采打字体,描述皆是个人实探踪迹沿途种种,从她与George Bradt在一九七五年初的那本《在秘鲁与玻利维亚循踪远足》(Backpacking and Trekking in Peru & Bolivia)可以看出。
两者相较,Lonely Planet全世界皆极易见,Bradt很不易见;这必然显示了什么,或许Lonely Planet已懂商业化,甚至将它的地点难抵度开始降低;也或许Bradt的人手不足,没有随年份update其资讯,甚至只意涉足南美与非洲,其他地区不怎么着墨,等等可能原因,然亦未知也。
最显然的,Bradt指南没有产业化。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全世界有“指南工业化”的倾向,各种厂牌皆大规模、大范围地出版指南,一九八二年出的Rough Guide to Greece之后,至今Rough(“磨粗”)指南已出了一堆子。
如今走进书店的旅游架子下,已令人眼花缭乱。我亦不时到各地各店架下,常常一个钟头下来,不知选什么好。最后觉得每一本都不够好。
尤其像巴黎,你翻看了八本十本,最后都有点不想去了。
我有这个问题。
叁
极偏僻又极佳美的小地方,往往没有指南。尤其处于不甚有名的国家。威尼斯的指南绝对太多,安徽泾县则几乎没有书会提到。
这也说出了许多事。倘你要去极其个人、极其荒幽、极其不与他人共享的隐秘角落(如泾县的桃花潭),完全别考虑指南。
假如指南写到它,就别去。
指南的最坏情况是,毁灭了你的惊喜。
为了那些“秘密的角落”,很多作家只好在游记中故意隐藏其名,以免受观光客滥游以致不堪。水上勉(1919-2004)曾在《京都四季》一文中说及一株三百多年老的巨大樱花树,僻处于京都北面山村的古刹里,须四人合抱,每年四月二十七八日樱花怒放。这样的幽境,从无外人知道,仅村人得以享受,而村民也视若当然。水上勉只说在“北面山村的古刹里”“乘车五十分钟”“关于此刹我得保密”。
生于意大利却大半辈子在美国担任新闻工作的Luigi Barzini,说他曾邀请几个美国记者到罗马一家菜肴极佳却不为人知的餐馆吃饭,自此以后报纸、指南开始介绍它,最后连航空公司的餐馆名单也登录它,造成它的菜再也不能入口,而服务也恶傲之极。Barzini当然深知公众化、庸俗化后之深害,也只有一直到了晚年才稍稍提点几个幽僻不受人访的小镇小村,却也只是简简几笔。例如以威尼斯以东的Gorizia、以南的Udine合成一弧,其内成百的小村小镇皆值得造访,甚至值得将余生托付于此。
其实知道意大利偏僻佳处的人原就不少,大伙皆不约而同地将之视为机密,便为了“指南之幽地破坏性”。
难道多半的指南,也故意只提那些俗所,以保幽境不被践踏吗?
因为实在不能说凡指南俱是由只知凡俗寻常地点的人所写。
难道说,作家就不愿写指南吗?
Daphne du Maurier(1907-1989,著有《牙买加客栈》、《蝴蝶梦》)六十年代写的《消失中的崆沃》(Vanishing Cornwall),将她熟知的崆沃娓娓细叙,足见她极有资格写成一本指南;然她仍去写成如今之体式,必然是崆沃这样一块地方如写成条列式的“指南体”压根就会很没神。
沈从文的《湘西》,在他以前,湘西未必有所谓指南;而湘西这样充满异风的地方,以指南呈现,?许也很无力。
如此看来,并非任何地方皆适于作成指南。搞不好台北便是一例。
至于松本清张的《京都之旅》(与樋口清之合著)算是少有的作家写指南又写得好的例子。除了作者的深厚素养及亲身浸润,也在于这个古城本身即很适合以指南体将之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