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小街道都称为巷。这名称是我们故乡所没有的。我幼时初到杭州,对于这巷字颇 注意。我以前在书上读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时候,常疑所谓“陋巷”,不 知是甚样的去处。想来大约是一条坍圯、龌龊而狭小的弄,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我们 故乡尽不乏坍圯、龌龊、狭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象做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见了巷的名 称,才在想象中确定颜子所居的地方,大约是这种巷里。每逢走过这种巷,我常怀疑那颓垣 破壁的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子。就中有一条巷,是我所认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说起 陋巷两字,我脑中会立刻浮出这巷的光景来。其实我只到过这陋巷里三次,不过这三次的印 象都很清楚,现在都写得出来。
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只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 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①似乎嫌艺术的力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 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了十七天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备出家了。 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带了我到这陋巷里去访问M先生①。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巷中的一间 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应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 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听他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 听到什么“楞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②出现在他 们的谈话中。这英语是我当时新近记诵的,听到时怪有兴味。可是话的全体的意义我都不 解。这一半是因为L先生打着天津白,M先生则叫工人倒茶的时候说纯粹的绍兴土白,面对 我们谈话时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当时我想,你若肯把我当作倒茶的工 人,我也许还能听得懂些。但这话不好对他说,我只得假装静听的样子坐着,其实我在那里 偷看这位初见的M先生的状貌。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 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象L先生的眼纤细,圆大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 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 深黑。我当时正热中于木炭画,我觉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写,但那坚致有力的眼线,是我 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话中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 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声全然不接,好象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 的眼黑顾视到我。我正在对他作绘画的及音乐的观察,全然没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因假装 着静听的样子,不能漠然不动;又不好意思问他“你有什么好笑”而请他重说一遍,只得再 假装领会的样子,强颜作笑。他们当然不会考问我领会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问心,很是惭 愧。我惭愧我的装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愈谈愈长,M先生的 笑声愈多愈响,同时我的愧恨也愈积愈深。从进来到辞去,一向做个怀着愧恨的傀儡,冤枉 地被带到这陋巷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头。第二次我到这陋巷,在于前年,是做傀儡之后 十六年的事了。这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 个母亲;M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陋巷的老屋里。我第二次见他, 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石而去的。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 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 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的话,方言不 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会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一种更深的 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从我孩提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报答的母 亲——痛恨之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堕 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cnic①,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 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问题的话。我是明知故犯地堕落了。但我的堕落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 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为了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看戏, 又不赌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子们弄弄。在 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严肃的 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 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色,已 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解不清楚,用纸包好 了藏着。M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里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不安, 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 放出来时同样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 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 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 准拟明天再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 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 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 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 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 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 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 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 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 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 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 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 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