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豪是我十六岁时在杭州师范学校的同班友。他与我同年被取入这师范学校。这一年取 入的预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为甲乙两班。不知因了什么妙缘,我与他被同编在甲班。那学 校全体学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监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编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预科至四年级的各班学生都含有。这是根据了联络感 情,切磋学问等教育方针而施行的办法。
我初入学校,颇有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之慨。我的领域限于一个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 有物尽在一只抽斗内。此外都是不见惯的情形与不相识的同学——多数是先进山门的老学 生。他们在纵谈、大笑,或吃饼饵。有时用奇妙的眼色注视我们几个新学生,又向伴侣中讲 几句我们所不懂的、暗号的话,似讥讽又似嘲笑。我枯坐着觉得很不自然。望见斜对面有一 个人也枯坐着,看他的模样也是新生。我就开始和他说话,他是我最初相识的一个同学,他 就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杨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楼上是寝室。自修室每间容二十四人,寝室每间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顺 序相同。这结果,犹如甲乙丙丁的天干与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渐相差,同自修室的人 不一定同寝室。我与伯豪便是如此,我们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当时我们对于眠 床的关系,差不多只限于睡觉的期间。因为寝室的规则,每晚九点半钟开了总门,十点钟就 熄灯。学生一进寝室,须得立刻攒进眠床中,明天六七点钟寝室总长就吹着警笛,往来于长 廊中,把一切学生从眠床中吹出,立刻锁闭总门。自此至晚间九点半的整日间,我们的归宿 之处,只有半只书桌(自修室里两人合用一书桌)和一只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们对于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觉得很可恋;睡前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光明,我们不肯立刻攒进眠床中, 而总是凑集几个朋友来坐在床檐上谈笑一回,宁可暗中就寝。我与伯豪不幸隔断了一堵墙 壁,不能联榻谈话,我们常常走到房门外面的长廊中,靠在窗檐上谈话。有时一直谈到熄灯 之后,周围的沉默显著地衬出了我们的谈话声的时候,伯豪口中低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 独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寝。
伯豪的年龄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记不清楚。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虽然只有十七 八岁,已具有深刻冷静的脑筋,与卓绝不凡的志向,处处见得他是一个头脑清楚而个性强明 的少年。我那时候真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学生,胸中了无一点志向,眼前没有自己的 路,只是因袭与传统的一个忠仆,在学校中犹之一架随人运转的用功的机器。我的攀交伯 豪,并不是能赏识他的器量,仅为了他是我最初认识的同学。他的不弃我,想来也是为了最 初相识的原故,决不是有所许于我——至多他看我是一个本色的小孩子,还肯用功,所以欢 喜和我谈话而已。
这些谈话使我们的交情渐渐深切起来了。有一次我曾经对他说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 说:“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只学校,第一中学、甲种商业,和这只师范学校。”他问我: “为什么考了三只?”我率然地说道:“因为我胆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 学校里是最优等第一名毕业的;但是到这种大学校里来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还好,我在 商业取第一名,中学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么你为什么终于进了这里?”“我的 母亲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说师范好,所以我就进了这里。”伯豪对我笑了。我不解他的 意思,反而自己觉得很得意。后来他微微表示轻蔑的神气,说道:“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 抱定宗旨!那么你的来此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实 际,当时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师训、校规;此外全然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志 向。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惊悟自己的态度的确不诚意,其次是可 怜自己的卑怯,最后觉得刚才对他夸耀我的应试等第,何等可耻!我究竟已是一个应该自觉 的少年了。他的话促成了我的自悟。从这一天开始,我对他抱了畏敬之念。
他对于学校所指定而全体学生所服从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对我说: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朝晨放出场,夜里关进笼。”又当晚上九点半钟,许多 学生挤在寝室总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常常说“放犯人了!”但当时我们对于 寝室的启闭,电灯的开关,都视同天的晓夜一般,是绝对不容超越的定律;寝室总长犹之天 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权,谁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这种话,不但在我只当作笑 话,就是公布于全体四五百同学中,也决不会有什么影响。我自己尤其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好 学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发冷,似乎要发疟了。但这是寝室总门严闭的时候,我心中连 “取衣服”的念头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询知了我的情形,问我:“为什么不去 取衣?”我答道:“寝室总门关着!”他说:“哪有此理!这里又不真果是牢狱!”他就代 我去请求寝室总长开门,给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调养室去睡。在路上他对我说: “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我们认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课,先生点名,叫到“杨家儁”,下面没有人应到,变成一个休止符。先生问 级长:“杨家儁为什么又不到?”级长说“不知。”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 了,你去叫他。”级长象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们全体四十余人肃静地端坐着,先生 脸上保住了怒气,反绑了手,立在讲台上,满堂肃静地等候着要犯的拿到。不久,级长空手 回来说:“他不肯来。”四十几对眼睛一时射集于先生的脸上,先生但从鼻孔中落出一个 “哼”字,拿铅笔在点名册上恨恨地一圈,就翻开书,开始授课。我们间的空气愈加严肃, 似乎大家在猜虑这“哼”字中含有什么法宝。
下课以后,好事者都拥向我们的自修室来看杨伯豪。大家带着好奇的又怜悯的眼光,问 他:“为什么不上课?”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选》,笑而不答。有一个人真心地忠告 他:“你为什么不说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选》回答道:“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 诳?”大家都一笑走开了。后来我去泡茶,途中看见有一簇人包围着我们的级长,在听他说 什么话。我走近人丛旁边,听见级长正在说:“点名册上一个很大的圈饼… ”又说:“学 监差人来叫他去… ”有几个听者伸一伸舌头。后来我听见又有人说:“将来… 留级,说 不定开除… ”另一个声音说:“还要追缴学费呢… ”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么作用, 大圈饼有什么作用,但看了这舆论纷纷的情状,心中颇为伯豪担忧。
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长廊中的窗檐上说话了。我为他担了一天心,恳意地劝他: “你为什么不肯上课?听说点名册上你的名下划了一个大圈饼。说不定要留级,开除,追缴 学费呢!”他从容地说道:“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了。其实他们都是怕点名册上的圈 饼和学业分数操行分数而勉强去上课的,我不会干这种事。由他什么都不要紧。”“你这怪 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 ”
杨家俊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也个个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 往,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 他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我们在杭州地方已渐渐熟悉。 时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 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又说: “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我到保俶塔旁边的山巅上,雷峰 塔后面的荒野中。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 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经 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 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 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 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交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 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 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 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 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 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 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 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 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 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 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而同学中一定 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 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 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 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 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俊神 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 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 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 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 匆遽,可惜我们的交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 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淑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 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 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 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 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 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 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 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 龙,尔乃与抗!… ”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 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 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 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 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 ”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 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 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 伤的疲乏的躯干,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 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来的一张明片:“子恺兄:杨君伯豪于十八年三月十二 日上午四时半逝世。特此奉闻。范育初白。”后面又有小字附注:“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 佣妇,不料此佣妇已患喉痧在身,转辗传染,及其子女。以致一女(九岁)一子(七岁)相 继死亡。伯豪忧伤之余,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战!知兄与彼交好,故为缕述之。又 及。”我读了这明片,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尘缘的告终;但 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后来舜五也来信,告诉我伯豪的死耗,并且发起为他在余姚教育会开追悼会,征求我的 吊唁。泽民从上海回余姚去办伯豪的追悼会。我准拟托他带一点挽祭的联额去挂在伯豪的追 悼会中,以结束我们的交情。但这实在不能把我的这紊乱的心绪整理为韵文或对句而作为伯 豪的灵前的装饰品,终于让泽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灵,我想他不会责备我的不吊,也许 他嫌恶这追悼会,同他学生时代的嫌恶分数与等第一样。
世间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自然界少了一个赘累,人类界少了一个笑柄,世间似乎比从 前安静了些。我少了这个私淑的朋友,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惧与服从的日月, 然而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