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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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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的傍晚

我故乡的人啊,幸福的人像热爱自己的

孩子一样,热爱去年深秋的某一天

这一天,只有粮食

埋在身边

——《故乡的人》(节选)

江 非

1974年生于山东临沂。著有诗集《一只蚂蚁上路了》、《纪念册》、《独角戏》,诗合集《白银书》、《三个刀伏手》、《江非李小洛诗选》等。2002年5月参加第十八届“青春诗会”。现居海南。

谈起江非,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刘亮程。是的,江非和刘亮程有太多相似之处——都是《天涯》力推出来而为更多人所知(对江非而言,《诗刊》在2002年以后的关注也极为关键);都生活在农村,江非的村庄叫“平墩湖”,刘亮程的村庄叫“黄沙梁”;他们的作品都以乡村生活为题材,刘亮程几乎所有的散文都与黄沙梁有关,而江非的诗歌内容则有他的临沂老乡、诗人邰筐的文章为证:“江非的诗多是写平墩湖的,在江非的诗里,平墩湖就是江非高贵的情人和他诠释的世界。”(《在平墩湖》,见《诗刊》2002年第10期上半月刊)较为“功利”的共同点是,这两人的“迅速蹿红”可以称为新世纪文坛的一个小小的现象。而江非与刘亮程的区别又是如此明显:江非年轻,却显得平和、大气,他的思考可以称作冥想;刘亮程年长,但常陷入灵思,有时候甚至缥缈不定,云山雾罩,不可收拾。

“诗人的本质就是还乡。”(荷尔德林)“乡土”是文学创作永恒的题材,即使农村日益向城市化迈进,这种写作也未消亡。乡土题材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投合了读者的阅读心理:没去过乡村的读者感到神秘新奇,生活在乡村的读者感到亲切,失落了家园的人们更需要一份情感上的慰藉。为什么在乡土题材作品多如牛毛的情况下,江非和刘亮程仍然大受欢迎呢?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当代中国文学虽不缺乏对乡土的关注与描述,但缺少优秀的、有新意的“新乡土”文学。这个“新”字,或表明了技巧上的突破,或体现为内涵上的开拓。江非和刘亮程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们写乡土,又不仅仅局限于通常意义上的乡土,透过乡村、土地、农庄,我们可以感悟到人类内心深处更隐秘更博大的情思。我们不妨循着这一线索去观照江非的诗歌。

“歌唱”,是乡村生活题材写作的重要方式,许多诗人在这一领域留下了传世之作。自然,乡村是农村孩子的生长之地,虽然清贫,然而朴素;虽然偏远,然而美丽。一个土地之子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家园歌唱。值得留心的是,江非的姿态与一般诗人有所不同——他不仅在歌唱,同时还竖起了倾听的耳朵,打开了思想的灵魂。于是我们看到了河流的移动、云彩的飞翔和时光的流逝,感受到了诗人内心的欢乐、迷惘与无奈。试看他的两首写傍晚的短诗:

在傍晚,我爱上鸽子,炊烟,和白玉兰

我爱上鸽子的飞翔,炊烟的温暖

和心平气和的白玉兰

我爱上炊烟上升,鸽子临近家园

白玉兰还和往常一样

一身宁静站在我的门前

在夜色中,在平墩湖的月亮升起之前

它们分别是

一位老人对大地的三次眷恋

一个少年在空中的三次盘旋

和一个处女,对爱情的沉默寡言

——《傍晚的三种事物》

我在傍晚写下落日、麦子,和收割一空的麦田

我在傍晚写下乡村公路上的汽车、车辙

和他们偷偷运走的土豆和花朵

我写到落日,我说,是啊,它已忍受了那么多的坎坷

我写到麦田,我说,没错啊,它们还要

继续忍受那么多的坎坷

但我又写到了花朵,写到了土豆,以及

那些像花朵一样开败了的、那些像土豆一样被埋没的

我就一下子说不清了——我们的一生究竟要忍受的是什么

——《我在傍晚写下落日》

毫无疑问,江非的“嗓音”是出色的,他的歌声旷远而深沉;他滔滔不绝,仿佛有一肚子的心事。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如此,生怕你误解了他的热情,因而一激动起来话就很多,让你不知道从何处插入,而一旦你无意中打断了他,他就会马上变得沉默、含蓄起来,这表明了江非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创作中所具有的自省。不懂节制的“滔滔不绝”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倾诉者,只有深谙“适可而止”的奥妙的人才能同时具备倾听者的品质,这是动与静、虚与实、喧嚣与沉思的衬映和交融,安放到诗歌写作上,则成为一种理想的境界。

江非的大多数作品很自由,不拘一格,有许多天才的即兴短篇,它们依靠的不是技巧而是诗句中烘托出来的氤氲氛围,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失落和伤感。他也创作了一大批形式感较强的作品,这些具有起句回旋反复、尾字押韵等特征的作品,我们可以将它称为“现代格律诗”。《山东》一诗,每隔一节的起句句式都相同,第一节的开头两句:“那些妇女/那些妇女们一件一件破旧的衣裳”;第三节的开头两句:“那些石头/那些一块一块被轰然炸掉的骨头”;紧接着的一节的开头则是:“那些孩子/那些命运与时光的随从。”《灰暗的事物》短短八行,就间隔出现了这样的三句:“我并不遗弃它们”,“我并不憎恶它们”,“我并不仇恨它们”。《河东》全诗三节,每一节的起句都相同……

这种形式上的铺排与对应,不仅不令人感到拖沓,而且越往后读诗意越新鲜、期望值越高,这与诗人对事物和情感的精心处理有关。江非在处理情感时,其方式不是平行而是递进,如螺旋形级级上升,有些是为了强调,有些则是为了生发与弥漫。譬如前文提及的《山东》,从外在的“衣裳”到内在的“骨头”,最后到形而上的“时光的随从”;从代表生存之母的“妇女”到物质层面上的“石头”,再到代表了新生希望与对陌生世界的迷惘的“孩子”,一步一步深入,就像农人在他的土地上剥苞谷,由外向内层层剥开,最终,完美的内核展现于眼前。

“形式上的艺术对今天的大多数人仍是必要的,它们并不只是生活的表现,还是生活发展的手段。”(蒙德里安:《关于新造型的对话》)江非的这类诗歌体现出作为一个艺术家对形式的自觉与重视,当然,也无可避免地会被人指责为“重复自己”。

如本文开头所言,在江非的诗歌中,有一个词始终涵纳其中,那就是“平墩湖”。有时候,这个词是直接出现于字里行间,有时候则隐含于意韵之中。如同人们从苏童的小说中认识“香椿树街”,从西川的诗歌中知道“哈尔盖高原”,江非的“平墩湖”也已经成了诗歌界一个不能轻易绕过的名字。对此,诗人路也在《从平墩湖出发》一文中有过精彩的表述:“我想,要是给目前的中国绘制一张《诗歌地图》的话,很可能要在上面标出‘平墩湖’——这个默默无闻的、位于山东省临沂市相公镇的小村。近年来……已因为江非的诉说有了它分行的美丽和尊严。”诗人和他的亲人生活在这片土地里,经历了一个农民必须经历的淡泊、自然、窘迫和疼痛。正是这些,构成了江非诗歌的底色。《妈妈》这首诗可以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妈妈,你见过地铁么

妈妈,你见过电车么

妈妈,你见过玛丽莲·梦露

她的照片吗

妈妈,你见过飞机

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

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

国家的印钞机

门前的小河一样

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

妈妈,你知道么

地铁在地下

电车有辫子

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长裤吗

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

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岁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

这首诗在形式上保持着江非一贯的单纯,全部是用排比式的问句。他所询问的都与城市生活相关,比如地铁、电车、玛丽莲·梦露的照片、飞机、点钞机、印钞机的声音等。事实上,诗人知道他的询问是没有结果的,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一定没有见识过这些。所以,诗人用了几个很生活化的比喻作为说明:飞机不是飞在天上的白雀,而像地上的十间大屋;电车有“辫子”;点钞机和印钞机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就像门前小河的流水声……童稚般的询问,以及天真的解释,让人温暖,又令人心疼。

到结尾部分,诗意急转而下,把重心直接转移到母亲身上:生活在乡村的母亲每天不停地爬山坡背柴禾,而且随着体力的不支,却一次比一次背得多……读到这些诗句,我们仿佛看到母亲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庞和她那因生活的重压而日渐佝偻的身子正在山坡上艰难前行,我们的心仿佛也随着母亲背上的柴禾的升高而一次比一次沉重。在诗歌的技艺上,我们也可以认为诗人是有意为之,在铺叙了十五行之后,用最后五行直接提及母亲,在形式上也是一种“重压”,与诗意达成和谐。

的确,江非是悲悯而智慧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艺术追求和生活态度上与“另一种人”的区别。这种区别,正如他在《雪夜回平墩湖》一诗开头几句所说的:“我并未生活在这里/生活在你们的身边/我并未听见你们哭、你们笑。你们/窃窃私语,挥霍着无耻的生活。”当然,对于世界与亲情,江非的答案很明确,也很温馨:

我在想,这片草地,肯定有它的边界

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这个秋天的傍晚

这个世界的动,肯定也要停止

就像这个奔跑的男孩,停止在母亲跟前

——《边界》

大凡身居乡村的诗人,由于环境的因素,必然具有独特的优势和不利,一方面,他可以避开许多流行“病菌”的侵袭,有助于保持独立的思考;另一方面,交流和资料的缺乏也易使人故步自封,“不知有汉”。毕竟这是一个现代性日益加强的社会,即使是再偏远的村庄,也必然会面临新的刺激和尴尬。乡土题材的作品,同样面临着艺术内涵上的开拓和挑战。常见的乡土诗普遍以很“纯”、很“干净”的面目出现,清新、忧伤、淳朴、怀旧等因素作为一种传统的诗歌价值取向,它迎合了读者与生俱来的阅读心理,极易获得好感。而诗歌的现代性特征之一,在于作为一种艺术,它需要并且已经吸收了许多“非诗”的因素,使诗歌不那么像“诗”,而多一些粗粝的品质。一个对艺术有较深理解的读者,更期望阅读到能使自己思维更发散,内蕴更宽广、更浑厚的作品。乡土题材的诗歌创作能否直面“尴尬”和“伤痛”,打破原有的“怀旧+温馨+忧郁”的构架而进入另一种高度,值得诗人探索。

对于一个值得期待的诗人,读者似乎天然地具有挑剔的资格,因而我愿意将上面那段话作为对所有乡土题材诗人的一个提醒。我欣喜于江非已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短诗《平墩湖》和《到北方去》就是一种努力与尝试,《平墩湖》始终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包括在词语的运用上都充满了相互间的搏斗与质问;而《到北方去》则是渐进的:

到北方去

会经过平墩湖村后的一片麦地

祖父的锄头烂在那里

二叔的房后

藏下了野草和孩子

到北方去

会经过宽阔的天安门广场

高高的桅杆上,一面

被风晃动的老旗子

那么多爱情似火的岁月

留下了三页沧桑的历史

到北方去

会到达俄罗斯

那个冰天雪地的国度

迎面走来的老伙计

他叫叶赛宁

孤独的灰鸽子

在一片孤独的白桦林里栖息

到北方去

会越走越远

最后到达了北极

最后到达了寒冷的目的地

那儿一片冰山

万年的玻璃

祖先啊,那位村里的高个子

他生来就未到过那里

诗歌中少了枝蔓,增强了骨干,这个爱好抒情的乡村歌手变得硬朗了起来。仍然是紧贴大地的爱,仍然有向往和歌唱,但已不是整个儿深陷进去,而是“察言观色”,有所疏离,加强了“倾听”和思考。因为有了倾听的安静和思绪的距离,诗歌对土地便具有了更深意义上的贴近,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感悟与同构。于是,“乡土”已不仅仅是具象的乡村和土地,更是人类情感归依的家园。

我坚信诗歌中的“北方”就是江非理想中的诗歌和心灵之乡,到“北方”去,实则是努力向大地的深层和先哲博大的灵魂居所逼近。诗歌中的最后一句“他生来就未到过那里”,也可以看作诗人对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讽喻或辩解——他最终要到达的不是地域的北方或者先人已经建立的蒙阴之境,而是自己心灵的起源。这种由虚而实、由远而近、由彼及此、由表及里的过渡,满含着返璞归真的气韵,不仅使全诗高悬的情感得到妥善的安置,也必将提升诗人在读者心目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