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吟咏蜡梅的诗句,只在北宋时候出现,有人疑心它是舶来品。后来在神农架发现大面积野生蜡梅,证实中国是原产地。蜡梅即使在现在的日本朝鲜也不多见,欧美国家的人基本不知道蜡梅是怎么一回事。唐朝诗人没吟咏蜡梅,不一定没见过蜡梅,或许觉得无趣。蜡梅的确是一种无趣的花,虽说馨香扑鼻,就像一个人满肚子学问,我只是敬而远之,因为缺少性情。花的美也美在性情上,梅花就比蜡梅见性情。但唐朝诗人吟咏梅花的也不多,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就是名句了。而这“梅花”还不是真梅花,汉时横吹曲《梅花落》的“梅花”是也。一个时期的诗人会对一些花趋之若鹜,对另一些花视而不见,看来花的美是美在人的心境上。我至今不喜欢蜡梅,但有一次在某个庭院里见到,又以为它实在是好的。花不外色香,海棠是色,蜡梅是香,所以嗡鼻头观海棠没有遗憾,瞎子徘徊在蜡梅树下会有更多的快感。
海棠品种很多,或者说叫海棠名字的植物很多,就像我叫“车前子”,外地朋友奇怪,说这名字奇怪,其实在苏州就很平常,跑到随便哪条小巷口一喊“车前子”,准保有人答应。这名字与北方乡村里的“狗蛋”“臭花”差不多。我知道的海棠名字就有瓜子海棠(学名大概叫四季秋海棠),灯笼海棠,十字海棠,银星海棠,竹节海棠,贴梗海棠,西府海棠(也就是红海棠),还有白海棠。有的是草本,有的是木本,有的属于秋海棠科,有的属于柳叶菜科,有的属于蔷薇科。分得再细一点的话,比如贴梗海棠是蔷薇科木瓜属,西府海棠是蔷薇科苹果属。西府海棠和白海棠是木本,在苏州,我没见过大的海棠树。海棠花开的日子,树下打盹,想想惬意。
我忘了是不是在拙政园,竟无意撞上白海棠开花,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白海棠花瓣洇着一层微红,像是调了粉的胭脂在熟宣上染出来的。那格调,宛如一幅院体画。我光顾看花,原先打盹的设想早忘得一干二净。
银星海棠,竹节海棠,应该是两个品种。银星海棠的叶子面上有斑斑白点,故名银星海棠;竹节海棠的茎干像是竹节,故名竹节海棠。后来大概杂交成功,海棠的叶面上有银星,茎干也为竹节。苏州的养花人对这种海棠喊无定法,一会儿喊它银星海棠,一会儿喊它竹节海棠。这种海棠很入画。前几年,苏州名画师张继馨先生给我父亲画了一幅,竟勾起我父亲种植它的心思。父亲的爱好在盆景,基本不涉及花卉。我的第一份工作就与盆景有关,但我一点也不喜欢盆景——觉得是戴着镣铐跳舞。我的生活态度是要么戴着镣铐,要么跳舞。我喜欢花卉。父亲试种一回银星海棠,也就是竹节海棠,他说:
“不好种。”
这种海棠死的时候很有意思,茎干会从上到下一节一节脱落。更有意思的是,茎干与茎干脱落后的截面光滑如蛋壳,怀疑它们不是一节一节长出来,而是一节一节叠上去的。
我在留园“鸳鸯厅”里见过一盆银星海棠,是用来点缀“屋肚肠”的,不料“屋肚肠”反而成为陪衬,一桌一椅小姿态,一花一木大胆量。
在苏州,老城区的公共天井里,家门口,种的多是鸡冠花、凤仙花和一串红。它们好养,也不怕人采,即使半个月忘记浇水,还死不了。合适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