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太湖石,就是皱、漏、痩、透。这四个字的顺序也有差别,并没有分别。
这皱漏瘦透据说是米芾发明,米芾肯定见过太湖石,说的却不一定是太湖石。但现在一说起皱漏瘦透,就成太湖石的特点。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苏州有个评弹艺人陆瑞廷,写有《说书五诀》,他把“皱漏瘦透”再加个“丑”,与说书作“比”:
画石五诀,瘦、皱、漏、透、丑也。不知大小书中亦有五诀,苟能透达此五字而实践之,则说书之技已超上乘矣。所谓五字者何?即理、味、趣、细、技五字也。
画石五诀的“丑”,类似傅山有关书法“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安排”中的“丑”,这个“丑”作为“媚”的对立面。“宁拙勿巧”,巧了就轻;“宁丑勿媚”,媚了就俗;“宁支离勿安排”,安排了就匠气。苏州评弹里的“小阳调”,就稍见匠气。许多弹词大家也不脱“巧”的习气,“夏调”“徐调”——“巧”是苏州的地方性。而“媚”,则过头了。陆瑞廷对“理味趣细技”这么解说:
理者,贯通书理也。书理而能贯通,则虽子虚乌有,凭空结构之说部,听者亦能猜详入胸,随处生情也。
这“理”,可以对应太湖石的“皱”,仿佛石理,自然有一段贯通。
味者,须具咀嚼书情能力,使听者有耐思之余味也。
这“味”,可以对应太湖石的“漏”,漏往往是洞,洞所谓“别有洞天”。
趣者,见景生趣,可使书情书理愈见紧凑,而听者不特胸襟开豁,抑且使人捧腹也。
这“趣”,可以对应太湖石的“瘦”,“痩”指太湖石整体形象,“趣”也就是整部书的书情书理书形书风。
细者,词句堂皇,出口典雅,至若言之苛刻,易招人怨,语言秽亵,自失人格,故细之一字更属重要也。而说表之周详,布置之熨贴,亦包括在细字上。
这“细”,可以对应太湖石的“透”,“透”是情态。陆瑞廷讲“理”不言“情”,这个“情”,其实隐含在他所说的“理味趣细技”之中。
虽然有言“丑话说在前面”,这个“丑”落在最后,只得勉强拿来与“技”对应:
技者,则由经验阅历中得来,更无勉强之可能。古人云: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言虽浅显,旨则深远。故说书而能运用神化,穿插得宜,始可得一技字。
我觉得这一“技”字作“道”讲,始可与“丑”对应。“丑”是浑然天成。
把“瘦皱漏透丑”与“理味趣细技”对应,还是陆瑞廷的思路。如果用我自己说法,譬如“漏”,我倒更愿意看为说书中的“闲笔”。“闲笔”与“噱头”“小卖”的区别是——“噱头”和“小卖”短小精悍,而“闲笔”相对长一些。比如《白蛇传》里的“吃馄饨”,整回书好像都是“闲笔”。现在新书为什么不够精彩,在我看来就是“闲笔”太少。现在的散文写作也是这么一回事。要么就事论事,无异刻舟求剑;要么引经据典,却又捉襟见肘。没有秋波那么一转,也就缺乏跌宕开去的余味。
“闲笔”大不容易,它是说书之外的“书”,散文里边的“文”。
把苏州评弹与苏州园林“串讲”,似乎也有意思。“周调”好像小院一角,看似平常,却有一份阴阴的绿意,甚至是深不可测;“徐调”好像临水长廊,曲折而又贯通;“祁调”好像漏窗间的花荫竹影,斑斑驳驳;“丽调”好像暑天穿过假山上亭子里的风……这是另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