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竹编的摇篮里看着天窗:一块骨牌凳面大小的玻璃,顺着椽势,斜斜嵌亮房顶。我躺在摇篮里知道什么?这当然是现在的想象。想象实在就是回忆。下雨时候,雨水在玻璃上条条淌流,像是刚洗完头发的姑母。夜晚来临,墨黑一壶溪水似地全压住这块玻璃,沉甸甸十足分量,我估计重九斤三两。九斤三两是我出生时候的重量,让长辈们骄傲一阵。我记得还能从天窗里看到星星,金黄的颜色,仿佛一粒赤膊水果硬糖,橘子味道的那种,很便宜的那种。
猫在房顶上走,大概受到天窗吸引,有时候也就停下来,阴险地透过天窗朝底下的房间里张望(我喜欢猫的原因是我觉得猫是阴险的),玻璃贴扁它粉红鼻子,形成一圈莫测的雾气,这是一只老肥猫,据说比摇篮里的我还长。房间里除了摇篮,还有梳妆台、樟木箱、骨牌凳、大床。我在房子里看不到,老肥猫在房顶上都能看到。这点不错。
夏天髻爪,我被放到大床上,四处云帐荡荡,花蚊在帐外神色慌张毫无风度。我隔着落些灰尘的略带青气的帐顶,朝上望去,天窗朦胧朦胧很好看。
后来稍大,觉得天窗能做成圆形多好。做成月牙状,更好。
我对房子最初的记忆就是天窗。七八岁时候,很想练出一种功,从天窗里钻出去,这不是说我被关在房子里不得出门,因为从门里走出去,算什么功?
有一年半夜里我惊醒,听见天井里的桂枝条折断,祖母搂我入怀,说下雪了。我望望天窗,上面一层甜白。我非要去天井里看下雪,那时候我自己还不会穿衣,祖母给我穿好衣服,塞给我一只粗瓷“汤婆子”,让我抱着去天井里看下雪。井圈上全是雪,井里却还是乌冻冻的井水。我守在井边,一门心思等着雪把井水盖住,明早大人们吊水,吊上来的是雪,他们肯定张大嘴,惊讶得不得了,这多“好白相”。
“好白相”是“好玩”的意思;“汤婆子”是一种取暖器具,扁圆的,灌饱开水,一个晚上都烫。“汤婆子”有黄铜白铜粗瓷细瓷之分,后来逐渐被“盐水瓶”和热水袋替换了走,现在已经少见。有人说“汤婆子”应该写成“烫焐子”,但哪有“汤婆子”有趣!
天窗用来采光,老房子的色调是灰暗的,配上粗瓷“汤婆子”的橘皮黄,极其庄严。
老规矩说来,客堂要亮,卧室要暗。卧室里一般不装天窗。但装天窗也有装天窗的道理,说是天地良心,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可以给老天爷看的。
老天爷我至今没看到过,终归也不见得遗憾,他的震怒倒是常见闪电从天窗玻璃上划过,以致平常。
望着房顶,看天窗,看椽子,看网砖(我以前一意孤行地写成网砖,倒是象形,这些砖组合一起,像煞一张渔网,在上空费浪张铺)。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里写道:
厅堂平顶,古称天花。计成谓之“仰尘”,李笠翁谓之“顶格”。其不露望砖木椽者,覆以板纸。
童寯先生把“网砖”写成“望砖”,很是风流。“望砖”可以与“仰尘”作对:
望去荣华皆砖也 仰来富贵亦尘耳
哪天用毛笔在洒金笺上写出,送给向我索讨劣迹斑斑的朋友,赚顿酒肉饭。
“其不露望砖木椽者,覆以板纸”,童寯先生没说它的名字,我记得民间叫作“泥幔”。我短期住过一间房子的房顶就是“泥幔”的,觉得苍白而少佳趣。
但“网砖”“望砖”,可能既不是“网砖”,也不是“望砖”,或许应该写成“杗砖”。杗,房子大梁。“网”“望”“杗”,吴方言里一个音。
江南雨多,屋漏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雨过天晴,看被雨渍后的杗砖,如看幻灯:一只兔子;光头;老虎;几只飞鸟;美人;鲤鱼;那多像仙鹤,只是腿短了一点,不妨看鹤成鸡;毛笔;犀牛;须弥;房子;文杏;拙政园一角;勺子;梦里蝴蝶;螳螂;邮票上的天安门;实在看不出什么,也就当地图看我住房顶上,以喜为食。
蟢子从一根高古游丝上工笔着下来,悬挂在插大花瓶的鸡毛掸子上面,空出两三厘米距离,与庭柱保持着袅袅平行。一个角,两个面,三个钟点。树干已经没有,我丈量身高就在庭柱上尺量,五岁的黑线在下面,九岁的黑线在上面。后来庭柱也没有,我就在门背后记录身高。如果我还吃奶的话,站着就能吃到了。
废名先生有一首诗《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室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这一首诗大有被雨渍后的杗砖之美。废名先生的许多诗都有被雨渍后的杗砖之美,我小时候看惯杗砖,长大后读到废名先生的诗,我喜悦这是真的,因为知道是假的,喜悦是美。
流动的活泼与人性总是合拍的,而对称未必就不流动和活泼,也许更接近仁也未必不见得。老房子的头上是杗砖,脚下是一尺见方的青砖,遥相呼应,其乐融融。青砖质地极其细腻和人性,摸上去比我以后轻抚女人的感觉还天真烂漫。有人把这青砖叫做“清水方砖”,自在的,传神的。
我家房子,客堂是清水方砖铺地,绣花针掉在上面,神清气朗,态度幽远。卧室是木地板,时间长了,踩上去会微微晃动并弄出些声音,与客堂相比,气息上世俗得多,因为少了清水方砖缘故,这是当然。但凡事也都鲥鱼也海棠也,清水方砖地在黄梅季节就不舒服,整天湿漉滑泥,八仙桌的桌脚都快烂掉。聪明的家伙后开口,南方的家具先烂脚,所以有把乌龟垫床脚的,四只乌龟暗夜爬动,一对醉生梦死的夫妻浑然不觉。夫能醉生妻能梦死,也不失琴瑟和谐。没有独此一家和非此即彼,也没有彼此彼此,“花非花,雾非雾”,“花非花”彼此是“雾非雾”,“雾非雾”彼此是“花非花”,终至于没有彼此彼此而只有彼此。
客堂里开向院子的八扇屏门,上端镶玻璃,格棂是冰裂纹,下半身是木板,浅浮雕着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马马虎虎鸡鸡狗狗或者戏文故事,我拿纸蒙住,用铅笔做拓片,因为不时移动,最终总免不了漆黑一团,即使漆黑一团,也有它的好看,因为是一团漆黑。
一九四九年之后,前面的U字形楼、客堂、院子归了公家,我只记得门楼上的砖细:一些古人,一个个敲了脑袋,破了四旧,月光里盯着饱看一阵,十分见鬼,以致我夜里玩乐之后,每走到门楼下就起鸡皮疙瘩,大叫祖母来接我回家。
我与祖母等人住在后面原先是丫头住的房子,两个卧室(大一点的卧室是我和祖母及姑母同住,小一点的卧室我叔叔一个人住),一个客堂,灶下间,幸好还有个小天井:一口井,一棵桂花,一块太湖石。后来只剩一口井。井搬它不动。
我的童年就在这所房子里消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有点事情,就把这仅有的老房子出卖。
少年时代,我搬到另一所老房子里,这是个机关宿舍,和我父母同住,这所老房子里有座戏台,建于光绪年间,我曾和一个姑娘坐在戏台上谈恋爱,这或许就是我的初恋,我也不知道,我十九岁,她十七岁,中间跑来一只中不溜秋的黑猫,看着我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赶也赶不走。我的恋爱终于没有谈成,黑猫后来也再没有看到。戏台底下有几只七石缸,用来扩音。
这座戏台是市级保护文物,马路拓宽,统统拆掉,最后——
后来,我住的是新房子,造型像把手枪,三四年后我才知道,这房子是我姑父设计的。他的专业是道路设计,设计院领导让他设计房子。但愿不是我姑父心怀不满,故意设计成一把手枪,扳机一扣,不料,却先把我射进起居维艰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