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住在小公园和大公园之间,那两个地方可以说常去,所以也就比较熟悉。我对苏州不是很熟悉,少年时代,年幼无知;青年时代,自顾不及,也就没什么心情去了解它。但还是有些熟悉的地方吧,俗话“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好歹是个苏州人么。
小公园那时候是十里洋场,苏州的一等繁花地:人民商场,开明大戏院(那时候已不叫这个名字),电影院(名字我也忘了,一共有三家),苏州书场,食品店,牛奶冰激凌店……像一队猎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围拢到一半,忽然止步,但已经围拢出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就是小公园。我想起小公园,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小公园晚上,灯光与人脸是一样的冷清,但一点也不死寂,仿佛在暗暗地积聚明朝的热气。我看到许幸之一幅画(他是《铁蹄下的歌女》这首著名歌曲的词作者,生前是中央美院教授),画的是比利时街头夜景,我总觉得许幸之画的就是小公园,我就认定许幸之是苏州人了,至于他是不是苏州人并不重要,就像爱尔兰一位诗人认为我是爱尔兰人一样。我想起小公园,首先想起的是苏州书场,这些年来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看到黄包车在苏州书场门口停靠一排——但我是没见过黄包车的一代,我是红小兵一代,所以说是错觉。我在苏州书场听过夜书(下午书也听过,只是对夜书记忆深刻,我想这是儿童的天性,对夜晚容易产生好奇,这在鲁迅《社戏》和周作人《村里的戏班子》里都能找到证明),烟雾腾腾,一地瓜子壳。那时候能听到的书,大多是根据样板戏改编的,我还是爱听,觉得语言比样板戏生动,情节也复杂。书票当时大概是一角四分钱一张,也可能是七分钱一张,我之所以有这个模模糊糊印象,是有一次我买两张票,请一个小伙伴同听,他父亲知道后,一定要把钱还我,我也不客气,我们两个马上去言桥头,买桃爿、橄榄分吃了。或许买的是杏仁酥,记不清。记不清我还不能乱说,因为我写的是随笔,不能空中楼阁。尽管我的随笔在行文气息上有点空中楼阁,这正是我的好处。
我读小学时候,有位邻居小阿姨初中毕业,她喜欢看电影,结果天遂人愿,分配到小公园一家电影院工作,起先做引座员,后来做放映员,再后来,她一说起电影,就想“复员”。我让她代买电影票,她都说不好看。有次我在小公园玩,见到首映阿尔巴尼亚故事片《伏击战》,我排队买到一张,她知道了,坚决要给我退票,她说这本电影没放一半,观众都会睡着。那时候看电影(包括看戏),进门就不能走,必须看完,尤其还是阿尔巴尼亚电影,不看完,这是破坏中阿两国人民友谊——门口有工人纠察队拿着一下可以装上四节大号电池的手电筒站岗。这种手电筒,看得我一眼不眨,我很眼红。
人民商场我常去的地方,不是玩具柜台,不是食品柜台,我甚至有点害怕食品柜台,堆满宝塔糖和八珍糕。这两样东西我最讨厌,而大人偏偏买给我吃。我想讨厌吃宝塔糖和八珍糕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全苏州的小孩在我看来都讨厌吃宝塔糖和八珍糕。全苏州的小孩联合起来,打倒宝塔糖和八珍糕!人民商场我常去的地方,是卖幻灯机幻灯片的柜台(当时好像和照相器材在一起),常常跑到那里张望,看玻璃柜台里放着的一套又一套幻灯片。我终于拿到压岁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幻灯片。那时候的幻灯片像说书一样,大多是样板戏,偶尔不是样板戏的,就是农业生产资料,上面画些五颜六色的害虫(是那个年代最鲜艳的色彩),让农民伯伯识别。当时工农兵在小孩中这样称呼:“工人叔叔”“农民伯伯”“解放军叔叔”。后来我参加美术兴趣小组,一画“农民伯伯”,就画他个满脸胡子,有时候胡子画得太多太满,或者太长太流动,就像在他脸上打翻一碗阳春面。不,简直是在他脸上打翻了两碗阳春面。以致我后来真见到“农民伯伯”,没见他有胡子(哪怕有一根也好啊),我就怀疑他是逃亡地主。
话说我买了几张《红色娘子军》幻灯片,她们是我童年所见到的最美女人,这几乎成为情结,就是情结,我现在还是对个头高大的女性容易产生爱慕之心。
小公园说完了。
大公园更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