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左右,自以为是,有一次,给一大帮热爱写作的人上课,我说文章该这么写这么写。现在想来,文章哪有该这么这么写的,文章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正口若悬河,忽然看到底下有一位少妇的脸熟悉。课间休息的时候聊起,她是京剧《李慧娘》的主演。我就想,舞台上的她仿佛一枝红梅,而日常生活里,竟然像棵大白菜。这多好玩。可惜我不画画了,否则画梅树枝上搁一棵大白菜,或者画一张她素面朝天的脸,而身上却穿着云蒸霞蔚的戏衣,脸用水墨写意,戏衣是工笔重彩,石青朱砂要多用。
我最早见到画戏剧人物的,是关良,一见喜欢,那时候我读初中,但已颇有见识,我们的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美术老师说,关良的画,比例不对,解剖没学过。我心想我即使画上个二十年,也画不到他。后来看到八大山人,更觉得中国画早是圆满,我再想说出点新鲜话,恐怕不能。看看新诗虽然叫新诗,却不怎么新,于是我放弃学画,写起新诗。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关良的戏剧人物,觉得他的戏剧人物有戏。把戏剧人物画得像歌剧人物,不算。尽管“京剧”被翻译成“北京歌剧”,那是乱翻,“功夫”就是“功夫”,“京剧”也应该“京剧”。我认识一位画戏剧人物的画家,除小时候看过《红灯记》,老戏不看,我问他怎么画古装戏,他说换换衣服就可以。看着《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画出《挑帘裁衣》里的潘金莲,虽说都是花,但一个梅花,一个莲花,季节不对。这样的戏剧人物画能画中有戏,除非天才。但我也奇怪一画戏剧人物,就全是老戏里的,为什么就不能画《智取威虎山》呢?武松打虎,杨子荣打的难道是猫!
先进人物——我在电脑上连打“戏剧人物”,不料出来个“先进人物”,现在讲先进,那就留着吧。
戏剧人物画,我看过的不多,看过的觉得画里有戏的,除了关良,还有马得,还有韩羽。我把这一派称作“画戏派”。
林风眠也画过戏剧人物,他或许志不在此,我把以林风眠为首的这一派称作“画符派”,不是道士画符的“符”,也不是鬼画符的“符”,但一用劲一着急,就是道士画符的“符”,就是鬼画符的“符”,“画符派”这个“符”,是“符号”的“符”,符号学现在很流行的呀,我觉得林风眠是借中国戏剧这个符号,画的是另外想法。我至今还是喜欢林风眠的画,我觉得他和黄宾虹是邻居。打个不恰当比喻,一个是王安石,一个是苏东坡,政见不同,而才华是相等的。欣赏艺术,就是欣赏艺术家的才华,观念啊,技术啊,只是南海观世音脚下的乌龟。
林风眠的画粗看用劲粗看着急,越看越不见用劲越不见着急。说到这里,我想起现在听说颇有名气的某策展人曾经和我讨论林风眠,他说你知道林风眠的画好在哪里吗?我正想给他说说《老残游记》里黑妞白妞的故事,他倒先说了:
“林风眠的画里有解剖,你看,就是画只仙鹤,这一笔下去,也讲究解剖。”
又是一个热爱解剖的,想报考医学院啊。
我说:“或许是吧,据说许多外科医生、医学院学生和X光医生都喜欢看林风眠的画。”
我在江南之际,很迷恋麒派,听周信芳的唱片,斩钉截铁。后来跑到北京,耳闻渐广,侥幸买到不少京剧磁带和CD,迷的是言菊朋、奚啸伯、余叔岩,后来还有杨宝森。对他们的艺术风格,我的感觉是,好像我已经在其他文章里写过,想不起来了,大致意思是周信芳斩钉截铁,言菊朋人淡如菊,奚啸伯儿女情长,余叔岩山光水色,杨宝森正大光明。现在想想我这么说,也没道理,但当初的感觉或许就是如此,我有什么办法?
感觉是很靠不住的,但如此开头,就如此说下去,关良,马得,韩羽,如果把他们放到戏里,他们是什么角色?那我怎么知道!哦,我说的是把他们的戏剧人物画作个比喻,那么关良的像是老生,马得的像是小生,韩羽的像是花旦。
写到这里,估摸着字数够了,秀才人情纸半张,我估摸着不止半张了,那就是探花人情。
再补充一句:关良画的就是京剧,马得画的就是昆曲,韩羽画的就是地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