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我对音乐毫无理解,对乐器略有感受——它们的形状偶尔吸引我。妹妹幼年学习琵琶,有位老先生每星期传授一次,《春江花月夜》《十面埋伏》;只是挂在墙上的琵琶煞是好看,宛若小头美人,臀部大大的,旁边有扇木格花窗,望得见荒地上的野杨梅树。或许野杨梅树好看。
顾老先生是位昆曲专家,他父亲把祖传园林捐给地方政府,以致顾老先生的昆曲传习所找不到栖身之处,他卖掉所剩不多的过云楼书画,租下园林中的一个院落,有时还拿藏品送礼,言下之意“高抬贵手”。一次他让人送副对联给某人,某人不知道状元手笔,不要;后来某人知道赛金花是这位状元的小老婆,就过来索取,顾老先生大概觉得俗了,死活不给,宁愿让某人利用职务之便专找昆曲传习所的麻烦。除昆曲传习所外,顾老先生还做成个中国乐器博物馆,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中正平和。
直到我在网师园的黄昏看到柔弱的带水汽的姑娘在月到风来亭放下一张古琴后倏尔不见……月到风来亭里有面镜子,好照水中月,现在,好照这一张古琴——不断流失并不是时间似水的缘故——镜子还照着粉墙上晚霞强颜欢笑的残红。是不是我真在网师园看到如此美景,已不可考。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夜深。我初听管平湖先生,觉得夜深了。我有两张管平湖先生CD,竟然听出管平湖先生的变化——风格上的变化或曰境界上的变化,风格变化往往也是境界变化。它们有长×宽×高。
夜深是管平湖先生的入神,他在弹奏中,我听出三种境界:夜深人不静;夜深人静;夜深不见人。
所谓“夜深人不静”,管平湖先生指下有不平之气,我喜欢上管平湖先生,首先这点。不是说有不平之气就好,不平之气甚至很不好,因为不平常常会走偏锋,而一走偏锋难免穷俭。管平湖先生的绝妙之处是不平但又笔笔中锋。
“夜深人不静”之际的管平湖先生,可以叫管不平湖先生。但他并没有因此夸张。
有关管平湖先生指下的不平之气,我把苏东坡的一段文字拿来比喻:
凡人文字,务当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怪奇,盖出于不得已也(《与黄庭坚》)。
管平湖先生的不平之气盖出于不得已也,而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不妨拿来做“夜深人不静”的插图。
所谓“夜深人静”,陶渊明有诗《答庞参军》:“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拿出几句,“夜深人静”:
夕偃蓬庐,有琴有书,岂无他好,爰得我娱。
中国艺术有种“夕”的调子,也就是傍晚色彩,深奥就深奥这里,它是凹进去的。西洋艺术用三个字概括,“凸出来”。
所谓“夜深不见人”,就是“夜深不见人”。大概说不得。
基本是与生平平行的。早年——“夜深人不静”;中年——“夜深人静”;晚年——“夜深不见人”。这当然凭想象,所知甚少。“夜深人不静”和“夜深人静”,一般艺术家也能做到,而进入“夜深不见人”的堂奥,就不仅仅性情与功夫了。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也可以说管平湖先生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在管平湖先生指下,声色有黑之美,黑的,暗的。后来我听到吴景略先生CD,他是白的,白和亮的。
2
“租赁期限”。我在电脑上连打“竹林七贤”,结果打出“租赁期限”。快到期的是什么呢?拿着生死合同。星光跳跃。风。树梢上的暗。如此自负。花流年。食客。镜子哦井水,藤。
“竹林七贤”这个题材我画过几幅,有时候我把他们画成七块石头;有时候我把他们画成七条虫。没甚么深意,我不会画人。说不会画人也有点借口,毕竟练过童子功:画素描,石膏像,人头。还是我不喜欢画人的缘故吧。(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在《另一个人》中写道:
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
这话听上去刺耳,实在中听。凯尔泰斯·伊姆莱的小说不怎么样,这本随笔册子却是极品。我为什么把它写上,因为听《长清》这首琴曲时,想到这两句话。《长清》据说嵇康所作,加上《短清》《长侧》《短侧》就是《嵇氏四弄》。到底是不是嵇康所作并不重要,即使有没有嵇康这个人我看也不重要——他已成为符号,就像中秋节(阴雨)没有月亮也并不能减弱月亮在中秋节的意义,嵇康就像月亮(王夫之在《船山古诗评选》中说:“而清光如月,又岂日之所能抑哉”)。都说《长清》描绘的是雪,我却听出月,月色。雪太着痕迹,月色留影却不可捉摸。我竟然还听出“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但既然我们还暂且活着,那就不妨喜欢活着高兴活着。正因为有“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打底,所以这喜欢活着高兴活着究竟是一份从容和不羁。这也是我听《长清》时候听出的。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说:
我们(西方人)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我们与死亡的关系。但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关系,是有待发现的关系。而在你们国家(日本),不存在这个。日本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反回忆录》第五部之二)
只是我听管平湖先生《长清》之后,就不太同意安德烈·马尔罗的说法。我们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也没有离开过死亡,与西方人相比,更是一个秘而不宣和有待发现的关系。我们也没有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而是在死亡中寻找和谐——庄子出世、道家养生,它的基础就是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只是比西方人洒脱,绵里藏针。
我在前面写道:“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中正平和”,也就是说那时古琴的形状还没有打动我。其实“中正平和”四字,是我对记忆的修正。我现在一步步退回去,这样或许更接近我当初感受:
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个性。
大概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感受到死亡的象征。死亡是最有个性的,因为看上去像抹杀个性。多年以来,我想起古琴,就会幻觉为一具精美的棺槨。只是近来听到管平湖先生,才发生比喻上的变化: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夜深。
但其中还是有死亡的象征。
古琴不会死亡,古琴文化已经死亡。管平湖先生是它的送葬者,也是陪葬者。现在只有古琴表演艺术。
昆剧、园林也是如此,死是死不了的,但作为文化——已经在文化上死亡了。昆剧文化死于清初,园林文化死于清末。古琴文化呢?古琴文化死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嵇康被杀头,这一杀,杀出传统文化的完美、圆满和功德。如果嵇康不被杀头,那可要让后人抱憾终身。
管平湖先生是落魄的,管平湖先生不落魄,就像鲥鱼无刺海棠有香。鲥鱼的美就在于有刺,海棠的美就在于不香,管平湖先生的美就在于落魄。
3
我对管平湖先生的兴趣或者说对古琴的兴趣源自管平湖先生的《流水》。
《流水》可说古琴曲中名声在外的一首曲子,我这个不喜欢音乐的人也早耳闻,以前听人演奏,心想这就是俞伯牙《高山流水》的《流水》,那他找到知音钟子期也算不上什么。因为我这只“平生未识宫与角(苏东坡《听贤师琴》)”的蠢笨耳朵,也能听出汤汤乎志在流水。
《流水》现存最早的琴谱见于明初朱权《神奇秘谱》,他说《高山流水》本是一曲,唐朝的时候一分为二,到宋朝又分起段落,《高山》四段,《流水》八段。
《流水》旧谱无“七十二滚拂”,这是川派张孔山所加。张孔山,晚清道士,云游天下,名满一时。很像后来的张大千。张孔山《流水》与张大千“彩墨画”还是“泼彩画”的,也真有点相似:热闹,鲜艳,漂亮,媚俗,但影响极大。张孔山《流水》使近代弹《流水》的琴家几乎都不弹古谱,而以此为体或者在此体上变体。
张孔山之前《流水》我没听过。这加上去的七十二滚拂,顿使写意精神荡然无存,这《流水》已是西洋风景画里的流水,不是中国山水画里意到笔不到的留白。
管平湖先生也不能免俗,他的《流水》也有七十二滚拂,但却是我听过的《流水》中最不炒作和最没火气的。他意到便止,不口诛笔伐,也不大动干戈。
话说回来,如果认同苦瓜和尚“笔墨当随时代”,那么从这角度看张孔山《流水》,的确极有时代性:乱世之音。其他琴家也弹出或大致弹出这乱世之音。而管平湖先生高出一筹的是他弹出在乱世之中而能够坐怀不乱的一个人的品行。在对《流水》的处理,管平湖先生以新为故,以俗为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流水》,包括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但从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开始,我对管平湖先生有了兴趣,也对古琴有了兴趣。
我就去找有关管平湖先生生平事迹的图书资料。查阜西先生在一九五一年五月二日的《琴坛漫记》中写道:
管平湖年五十四,苏州齐门人,西太后如意馆供奉管劬安之子(管劬安卒于宣统三年),父死时年稚,及长,从其父之徒叶诗梦受琴。据云其父与叶诗梦均俞香甫弟子(已故二十年,故时年七十)。嗣于徐世昌作总统时从北京人张相韬(其时张年四十四)受《渔歌》及有词之曲三五,为时仅半年云。嗣又参师时百约二年,受《渔歌》、《潇湘》、《水仙》等操。民十四年游于平山遇悟澄和尚,从其习“武彝山人”之指法及用谱规则,历时四五月整理指法,作风遂大变云。又云悟澄和尚自称只在武彝山自修,并无师承,云游至北通州时曾识黄勉之,后遇杨百时听其弹《渔歌》,则已非黄勉之原法矣。管平湖一生贫困,与妻几度仳离,近蹴居东直门南小街慧昭寺六号,一生以外无长物矣。十三龄即遭父丧,但十二岁时父曾以小琴授其短笛,故仍认父为蒙师。管亦能作画,善用青绿,惜未成名,则失学故也。五六年来,有私徒十余人,郑珉中、溥雪斋、王世襄夫人、沈幼皆是。又曾在燕京艺校等处授琴,此其惟一职业。溥雪斋称其修琴为北京今时第一,今仍以此技为故宫博物院修古漆器,惟仅在试验中耳。问其曾习何书,则云只《微言秘旨》、《松弦馆》、《大还阁》、《诚一堂》诸种耳。
抄书半天,不免眼累。我觉得抄书比写书累——写书闭着眼睛往下写就是了。又听一遍《鸥鹭忘机》。
《鸥鹭忘机》取材《列子》:有个渔翁海上漫游,鸥鹭常常栖集在他船头。一次渔翁动念,鸥鹭就高飞不下了。写文章也是如此,不管多么春秋笔法,只要作者动念,总能被人看出。虽说人并不比鸥鹭智慧,但好歹还是比鸥鹭多认几个字。
4
管平湖先生的黑白小照:管城子无食肉相。
管平湖先生《良宵引》,溥雪斋先生《良宵引》,刘少椿先生《良宵引》,我反复聆听,寻找差异,以为训练。
对于我这个外行而言差异很小;内行那里,定然天壤之别吧。艺术的魅力也在这里。欣赏艺术,知识不是唯一的,首先要静心,还有就是敬畏。不仅仅对艺术家敬畏,也不仅仅对艺术敬畏,本质是敬畏时间。但我对管平湖先生的敬畏之中,还有对艺术家本人不幸身世的迷恋。
古琴流派明清以来日见繁多——这是琴家个性复苏独辟蹊径的表现。文学理论中有个“互文本”说法,听琴的时候可能更加明显。流派日见繁多,看似山头林立,带来的结果却是各流派之间的渗透,而不是切断和隔离。流派存在的前提就是各流派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如果某个时代只有一个流派,那就很难说它是流派,或许说它为风格要来得妥贴。还不能说是风格,只是类型。
风格统一质地,而流派是纷争的、琐屑的。
魏晋是古琴风格的成熟期。有了风格上的赋予和保证,才有后来流派产生的可能。而流派日见繁多的另一面:是它在努力迟延衰落的到来。
《长清》据说嵇康所作,《酒狂》据说阮籍所作,不论真伪,其中颇有魏晋风度。就像不论王羲之《兰亭序》真伪,那种风度已经先在地赋予我们对魏晋风度的认识,魏晋风度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一种风度。拿《长清》《酒狂》与《兰亭》比较,它们有风度上的一致性:镜花;水月。这样说并不准确,算作暂借。
《兰亭》决定书法的美学内涵与走向。《兰亭》是书法的质地,在这块质地上每个书家抒发不同的笔性墨性人性个性,万变不离其宗。米芾有另起炉灶新编质地的意识,杨维桢也有这个意思,他们可说是书法观念变革的先行。只有碑学兴起,书法才在《兰亭》这块质地之外增添另一块纤维布,还是无法与《兰亭》的美学内涵与走向抗衡,因为《兰亭》是成熟期的瓜熟蒂落。
中国艺术的成熟期很短,衰落期却迈长,各个时期总能听到它的余音。余音如此完美之际,于是也就结束。
《长清》《酒狂》决定古琴的美学内涵与走向,它们是古琴的质地。明代虞山派为什么影响巨大,因为它梦想着古琴成熟期的风格——也就是对魏晋风度的理解和假设:清,微,淡,远。这决不是后来的纤弱。有人说管平湖先生瞧不起清微淡远,我以为不是这么一回事。管平湖先生瞧不起的是在清微淡远名下的纤弱、空洞、乏味和做作。
中国艺术也许真需要借助复古倾向与复古运动,才能步履维艰地往前走上几步。
我没有听到管平湖先生弹奏《酒狂》,据说有录音。我听过刘少椿先生《酒狂》,姚炳炎先生《酒狂》,刘少椿先生在《酒狂》里终于脱下棉袍,姚炳炎先生倒是一直绸衫飘飘。刘少椿先生的《酒狂》里有幽默感,对魏晋风度的理解,不把幽默作一角度,还少只眼。
管平湖先生的《流水》: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
顾梅羹先生的《流水》: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纤秾》)
卫仲乐先生的《流水》: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疏野》)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据说是部伪书,像煞明人口气。但它有个好处,往什么上面都可以一套。
5
记忆缺胳膊少腿。记忆把眉毛画在嘴唇上,不管怎样还可以冒充胡须,如果画在眼睛下,它偏偏常常把眉毛画在眼睛下。
我现在想起,我见到古琴的时间还要早些,比“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个性”要早,那时我二十来岁,在南京,有位小说家约我去南艺成公亮先生家听琴,成公亮先生刚从荷兰回来,与荷兰音乐家合作出版一盘音乐,封套上,我现在还记得那名字:《泰湖与风车的对话》。“泰湖”——“太湖”。先听《泰湖与风车的对话》,接下来成公亮先生“手谈”。他在房子的空处点上蜡烛,白色。一房子的人。《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忆故人》。还有,忘了。这才是我第一次看到古琴。但好像也不对,因为看到后我没有惊讶,好像早已见过。
板凳上的人。地板上的人。成公亮先生背门而坐,门是粉绿的。或许在白天就不粉绿。小山·李送给成家千金的一幅水墨山水,被成家千金四角粘上化学胶水,四块亮晶晶的斑点显现在门板,有种对称的感觉:影子与白色。
现在想来我并没有惊讶不一定早已见过,大概古琴被影子遮蔽,不见蓬门花径。
听罢回家,南艺校园空空荡荡,一块又一块的水泥地。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这是陈继儒《岩栖幽事》里的句子。回家路上,我现在才感到当时的寂寞,而琴并不会令人寂,琴声也不会。
俗话说明人空疏,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已经心领神会,于是词不达意、言不及义。
6
“坡仙琴馆”在怡园,也就是顾老先生他父亲捐给政府的那座园林。苏州私家园林大多数是被政府先充公了——园林继承人后捐,而顾老先生他父亲一看解放,首先捐出。怡园虽然是私家园林,解放前它就对市民开放,免票进入。顾老先生他父亲是“四王”一路的传统画家,但很通达,拿出银元让颜文梁去欧洲学油画。他对新生事物都有兴趣,所以也会接济共产党。他祖上得到一张苏东坡的琴(现藏重庆博物馆),这是“坡仙琴馆”由来。我见过查阜西、樊少云等人在“坡仙琴馆”雅集时的合影。樊少云这个人很了不得,他是颜文梁、吴湖帆的图画老师,擅弹琵琶,被称为琵琶圣手。我妹妹的琵琶老师就是樊少云学生。樊少云喜欢收藏小古董,夫人不高兴:“这些东西饥不能为食寒不能为衣,要它何用?”樊少云说人家花钱买我的画不是一样没用么!
我以前常去“坡仙琴馆”坐坐,这是苏州园林里少有的几个没被糟蹋的亭台楼阁——被拙劣的字画、生硬的盆景、粗俗的花卉糟蹋。其实花卉没什么粗俗不粗俗,但把一串红波斯菊放在亭台楼阁中,总觉得粗俗。我今年回苏州,顿觉变味,“坡仙琴馆”前面的庭院,简直集市。一些当地琴人在那里雅集,琴声被导游的喇叭声、茶座的音箱声撕得八粉四碎,然后让看热闹的游客不怀好意地一口气吹掉。我对雅集主持人说,这里怎么弹琴,该换个地方了。他说,这里好,“坡仙琴馆”的建筑处处是为弹琴设计的,你看,头上的船篷顶,你看,地上的大方砖,你看,南风吹来。
苏州这个地方难得见到乌鸦——即使在郊区。倒常常有白鹭飞来,白鹭的白色粪便里含有某种物质,把虎丘山上一大片树林毒死,虎丘塔也成一座歪斜着的白塔,从比萨来的游客一眨眼以为又回到比萨,只是没卖比萨饼只有兜售芝麻烧饼的。白鹭给苏州增添又一份清丽和轻薄,没有乌鸦,苏州城虽说古老,总少一点沉郁。
地气不厚,难出乌鸦。
我听过管平湖先生《乌夜啼》,乐曲开端月明星稀——舒缓而平稳的泛音,不一会儿,小乌鸦们在巢里蹦蹦跳跳,与这个活泼的主题相对,是用低沉的按音按出一只老乌鸦的形象,温和,慈祥,应该是一只老母乌鸦。这是心境,人在某一刻感到新生,但往事与回忆却不断闪回,反而陷入更大的踌躇之中。
这些年从苏州到北京乘火车也只要十四个小时。当初管平湖先生从苏州到北京不比我们现在从中国到马绍尔群岛容易。管平湖先生小小年纪离家出走跑来北京——吴文化已经狭窄得容不下人,所以我从不把管平湖先生看作苏州人。晚年管平湖先生火气全无,但在勾挑之中,偶尔还能听到琴弦上溅起一滴少年热血。
有老杜的感时、恨别,管平湖先生的琴风是老杜诗品。吴景略先生的琴风是小杜诗品。
7
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晓一刻值三百两银子。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春晓吟》里,有银子的光泽。闪亮。流动。跳跃。晃动。舒展。摆动。
难得好心情。
难得好心情只是我辈;管平湖先生好心情。
好心情。
管平湖先生一袭长衫,从几枝花边出来了。
8
阳春。白雪。阳春白雪。高雅代名词。一句用滥的成语。成语都是被用滥的,白雪总是会融化的。
《白雪》这一首琴曲相传为春秋时期晋国师旷所作。我不太喜欢这个人的琴以载道。我对载道派都不喜欢。
《白雪》的身影有点粗。缺乏细节。这是我初次听《白雪》印象。后来听到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有融化的声音,我稍稍听了进去。
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是北京胡同里的雪。
雪上的反光,夜如明镜。管平湖先生踏雪去小酒馆喝酒。他是深得酒趣之人。
1946年冬季一天晚上,管先生约我一起到广播电台去演播。广播节目结束以后,我们一起乘电车由六部口回北新桥,下车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那天天气很冷,管先生兴致勃勃地邀我去吃夜宵。我们走进了十字路口南边路西一家新开业的小馄饨铺,他买了两碗馄饨、两个烧饼、二两白酒和一碟煮花生米,我慢慢吃着馄饨,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和我讲述发生在不久前的一场惊险护琴故事。那也是去广播电台演播以后,他乘坐三轮车由电台回报恩寺寓所,当车行至长安街西三座门(已拆除,原址在今28中学门前)时,迎面飞快地开过来一辆卡车,由于车速快路面窄,一下子蹭在三轮车上,车子被突如其来的汽车撞翻了,管先生被甩出去两米多远,他的膝部、肘部多处被挫伤,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而那张琴却依然完好无损地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说到这里他笑着对我说:“在翻车的一刹那,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琴,虽然我被抛出车外翻了一个滚儿,但是琴却始终没有着地”(王丹《泠泠七弦,响彻太空》——记著名琴家管平湖先生)。
据说那是张名为“清英”的唐琴:朱红之色杂以墨云髹漆,周身布满蛇腹断纹。
据说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年代不同,断纹也不同。有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纹断、流水断、龙鳞断和龟纹断等等。我从《古今图书集成》《琴瑟部》里摘出有关断纹一章:
古琴以断纹为证,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愈久则断愈多,然断有数等。有蛇腹断,有纹横截琴面,相去或一寸或二寸,节节相似,如蛇腹下纹。有细纹断如发,千百条亦停匀,多在琴之两旁,而近岳处则无之。有面与底皆断者。又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头,此为极古,非千余载不能有也。盖漆器无断纹而琴独有之者。盖它器用布,漆琴则不用;它器安闲,而琴日夜为弦所激,又岁久桐腐,而漆相离破。断纹隐处虽腐,磨砺至再,重加光漆,其纹愈见。然真断纹如剑锋,伪则否。
不知句读得对不对?“其纹如梅花头”这一句甚不可解,“头”作“朵”讲?或“头”的繁体字为“頭”,是不是“顧”的笔误,应是“其纹如梅花,顾此为极古”?
想象管平湖先生在冬夜的小酒馆里喝酒、说话,有时候一句也不说,他是我们附近的人、身边的人。见过管平湖先生的人都说管平湖先生随和,我相信。我也见过一些大师,也都随和,他们身上有着很亲切的人情世故。
随和是另一种谦逊。只有谦逊才能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奥秘与乐趣。
谦逊是这个时代所剩不多的才能。浮躁又烦躁,哪来谦逊再谦逊?
我在管平湖先生《广陵散》中,也没有听到杀气。聂政刺韩王之时,并不穷凶极恶,相反有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在管平湖先生看来,聂政首先是位琴家,曾经入山学琴十年。管平湖先生对聂政的阐释,既新颖,又合理。在我看来里面更有的是怜悯和同情,聂政抑或自己?
管平湖先生的《广陵散》悲天悯人,也有自己的身世之叹。这一点是很确切的。他不是让你热血沸腾,而是一波一波波及到心底苍凉。
《白雪》:衬着蓝天的白雪,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