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乡贤王宠,字履仁,据说二十七八岁后改字履吉(《瞻眺诗》帖上就是“王履吉印”),号雅宜山人,籍贯吴县即今江苏苏州。他生于明弘治七年,卒于嘉靖十二年(1493—1533)。优秀艺术家四十岁前总很容易遭受不测,越是天才,这种可能性越大。中国典型的例子是李贺、王希孟,外国则有普希金、梵高等人。尽管王宠享年仅三十九岁,书法造诣却已臻精深。一般说法,他尤精小楷。但我更喜欢他的行草,“飘如浮云,矫如游龙”,觉得上可读出“二王”风致,下可识见八大胎记。杰出者都是如此,有一种承先启后的意味,既不是横空出世,也不是到此为止——即走极端,使人难以为继。像“铁崖体”“乱石铺街体”毕竟有点怪异。
行草《瞻眺诗》帖是王宠自写的诗作(“曩岁游过山漫有此作,殊愧拙陋。淀峰顾命录出,执笔汗颜”),纵二九厘米,横三八二厘米,三十岁时所书。
从整体而论,王宠吸收“二王”较多,尤重王羲之。但在创作过程中,他又很别出新意,变媚变逸为疏为飞。也可以这样说,王宠夸张了王羲之的媚,使其为疏,夸张了他的逸,使其为飞。特别是飞,是王宠书法的最大特点,这在《瞻眺诗》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何为飞?“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刘熙载这段文字移论王宠之书,也很贴切。
大凡学习王字,会解析出两类书风,我概括为“求象”与“得意”之分。“求象”,即讲究外气,比较注重书写时的那一刻情绪,属于投入的范畴。而“得意”这类书风,强调意蕴、谐和与内心,在创作过程中对自我较为克制,属于观审性的艺术行为。“求象”这一路数中,突出的书家有颜真卿、黄庭坚、徐渭等人。在“得意”这一路中成就杰出者为虞世南、米芾、董其昌他们。王宠书法,在“求象”与“得意”之间,偏于后者,它天真烂漫,神采照人,行云流水,止于所止。
《瞻眺诗》帖近千字,一一读来,不觉草率。王宠字体结构比较特别,紧凑、严谨,但每个字最后一笔的书写,却又十分放纵:顿时,使整个字仿佛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些点划,特别是撇,初看上去总有种不太圆满之感(这样说也可,即有点毛病),但让它置身于具体一个字里,就觉得这种处理有点铁成金之妙。这些点划使整个字形成对立,又与这个字成为整体,这样,内部就有很好的张力。一个字,如每个点划都很圆满,反而平庸。一个字,有些败笔(严格说是一些恰到好处的败笔),反而有趣。但这又是最做作不得的。出乎自然的东西才会合乎自然。在字体结构上,王宠非常关注横与捺。因为横决定这字的大致形态,王宠一般使其往右上升腾,而捺则使这个字产生变化,它一般是朝右下捺去,气又贯向左面。这样,有意无意之间,构成圆的意味。
王宠在《瞻眺诗》帖中所呈现出的笔法,似乎预示八大山人书法将要产生,即一根线条在运行之中的变化不是太大,无头无尾的样子;转折之处,如捏念珠。后来八大山人更发展了这点,俗话所说的以秃为美。秃即是几无顿挫而多平直。把笔法的微妙与丰富蕴含在爽洁与不多余之中——以宁静之心克制手腕的运动。八大山人完成王宠的事业,又对弘一法师的书法产生影响。通观王宠《瞻眺诗》帖,我觉得章法上较为平常,古时大多数书家都是这般:只求贯气即行。而在章法上饶多机趣与奇趣的,反而是一些文人与画家们的书法作品。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