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茶墨相:一本书带你走进最地道的中国文人的生活世界 » 茶墨相:一本书带你走进最地道的中国文人的生活世界全文在线阅读

《茶墨相:一本书带你走进最地道的中国文人的生活世界》花下醉(1)

关灯直达底部

屏风

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六折屏风了。前几天,他请画师画完最后一折屏风。

画师画上一只水墨大雁,雁颈弯过深秋风声,桂树的香气破开帘影,一行是诗,另一行也是诗,在楼头,在午夜,在酒醒……醒来之时。虚构抑或想象的月华饱盛长空,大雁斜飞,弯过又探来的雁颈似银质勺子,人世茶汤难道已冷?他看着,一如慢慢走了回去:

屏风第五折:凝霜的芦花,洌洌秋雨,一点又一点鬓边星星也。扁舟在绵绵烟波上松开束发一般,飘,在飘,飘散。灯盏里油不多了,黑暗却不稀少。江心洲上的芳草,美人不来,它也就不绿。美人来了,又过芳草时令。且罢,趁油未枯灯未尽,看洛阳纸贵,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秋雨乌篷船;寒气长安城。

屏风第四折:一枝榴花燃烧,这夜光杯里的琵琶,这旌旗紫塞上刺眼的烽火,而壮年的血,刺疼他的骨头。榴花在梢头熄灭,欠下债务。

屏风第三折:他指定画师在这折屏风上画下荷花,并让画师留出一段空白,以便他把新诗题上。焚香,挥毫,如去后园采得莲子入怀:“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应,翠减红衰愁杀人。”

他醒来了。在楼头,在午夜,在酒醒……醒来之时,由于角度,他看不见第二折和第三折屏风。

他给我看蝉蜕。他在中药店工作,是我中学的邻班同学,毕业前期,我们常在一起交换看书。那时,最稀罕是内部出版的苏联小说。中药店位于胥门,民国时期是个妓院,五十年代改造为干部补习学校,后来是中药店。灯罩,橡皮,古玩,我去中药店看他,总会冒出诸如此类的词。他从抽屉里摸出蝉蜕,给我看。蝉蜕就像这座砖木结构的房子,现在是中药店,以前是学校,再以前是妓院。而最后它又会是什么?最后还是一座房子,因为最初它就是一座房子。蝉是蝉蜕内的内容变化,蝉蜕存在于蝉前。蝉根据蝉蜕完成蝉,然后脱身而走。

蝉鸣,头顶热气,从这株碧树,到那株碧树,千字文的蝉鸣,五言绝的蝉鸣,我听完夏蝉听秋蝉,听烦了,蝉却只见过几回。餐风饮露,几乎飘飘欲仙,只是它一鸣叫,就成终南隐士。十二三岁,我在虎丘乡下,见到一只大蝉。没有一只蝉会把头朝下攀在枝条上,大千居士曾这样别出心裁地画过,白石老人见到,说,蝉的脑袋重大,如此攀枝,早掉下来。决定价值取向的差不多是身体素质。我在河边柳杪见到一只大蝉,大如蜂窝,因为柳杪上正有一只蜂窝,在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上面。人所惧怕的蜂窝,远离人,而欲归隐的蝉,我跳起就能打到它。只是怕恼怒在它上面的蜂窝。

从蝉蜕脱身而走的蝉,它还是蝉吗?蝉蜕最后是蝉蜕,最初也是蝉蜕。他拿出蝉蜕,给我看,就像诗人远去,我们只见到诗篇。美薄如蝉翼,美不如蝉翼,而诗篇的蝉蜕。诗人根据诗篇完成诗人,然后脱身而走。诗人在蝉蜕之外,可以是诗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比蝉容易。蝉离开蝉蜕,被文化为隐士或者高士,我把他视作可爱的危险分子,是我恰巧见到它在蜂窝下面。我怯步了。并在以后常把蝉的形象与蜂窝混在一起。十二三岁,我在虎丘乡下,见到一只大蝉。但我更多地是见到螳螂:在水稻田里,在芋头地里,在茉莉和白兰花的花房。这精致的美,近来让我想起李商隐诗歌:他的怅然若失极为锐利。就像螳螂胸前两把绿玉大刀。玉刀杀人,想来这残忍也是精致的。

蝉根据蝉蜕完成蝉;诗人根据诗篇完成诗人,然后只要脱身而走,就都显得可疑。我去中药店看他,交换书籍,他拿出蝉蜕,给我看。惊讶于蝉蜕的完整。看完蝉蜕,我看中药店这砖木结构的房子,据说格局没什么变化。这座大房子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仿佛《李商隐诗选》中一层又一层的注解。看完房子,我又看蝉蜕,蝉蜕内的内容丧失殆尽,蝉蜕成为蝉蜕内容。通过诗篇找回诗人,就像玉刀杀人吧,这残忍精致。头顶热气,蝉鸣连成一片,蝉从这株碧树到那株碧树,李商隐联想到自己浮沉的宦途,而我只见过几回蝉,比蟋蟀略大,拿得准的似乎就这一点。

风雨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叫的是公鸡,听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

人生羁泊,兰叶长叹着荒芜。如果在初春,溪头或许的荠菜花,若有若无的消息却是粉粉的,甚至是粉红的,寂寞这散淡的温暖,昨夜的胭脂,暗暗在周围、在附近漫漶、吟红。如果在初春,墙头或许的杏花,仿佛秉烛夜游,留下的烛斑,欢乐像麻烦一样,都是自找的,谁渡过大水,从冰中取出耿耿炭火,断了的桥头?如果在初春,桥头或许的钓者,会欣然于早晨清冷,看着激流中的乱鱼:三十六鳞如抹朱,以至高抬贵手一如妙手回春。如果在初春,山下西府海棠怒放,佛肚竹野战,绝妙好辞怀抱半开,而远山顶上,伽蓝面如傅粉着去年积雪,美景是本性的。人生羁泊,如果是在初春。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几头或许尚有杯盘草草的梅花。

但现在唐朝,唐朝人爱酒,爱山水;宋代人爱茶,爱花鸟。少年唐朝,中年宋代,李老师是唐朝的中年人。但现在初秋,黄叶才叩白头,白头人已觉秋深,想象李老师白头,“鸳鸯可羡头俱白,飞来飞去烟雨秋”,他的妻子头生荒草,草成萋萋坟头的疏荒了,而新知,而旧好,而听见鸡叫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自己的身体也像往事遥远。但现在傍晚,朱门青楼里的管弦花部盛开,肉声绕梁,骑上熏香熹熹的楠木柱子。而此刻,李老师没得酒喝,喁喁,噶噶,鸣鸣,喙喙,呜呜,吗吗,嗝嗝,哔哔,李老师心想:“我早就断了一喝新丰美酒的念头,因为不知要喝多少才能开销胸中闷愁。”(2)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巷里该有卖花者。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

洵美地方,印象里都来过。这或许说明人生如梦,往好里做的梦。干净的秋水:没有墨迹的长卷,没有史实的时间。秋水弥洒,秋水空灵,秋水不深也不浅。不深的是秋,不浅的是水。“玄蝉声尽叶黄落”,玄蝉玄之又玄,黄叶黄了还黄,秋,不深:有交情的地方,方是洵美,方是人间。不遇只是万种风情,存在者未归,所以存在者存在。

(古代诗人,识得多少草木鸟兽之名!玄蝉,比知了个小,夏末生,秋末死:是一只具体的蝉,附近的蝉。1999年的诗人,只会写一个蝉字了。有时还会写错,成野狐禅的禅,肆无忌惮的惮。我几次从柳下经过,没写出蝉来,而古代诗人正轻盈地在蝉翼上散步。)

(吴方言中有一口头语,叫“黄落”,意为事情办得不成功、没有结果。过去我一直想不出它的书面文字,读到李商隐“玄蝉声尽叶黄落”,似乎一下看到这一口头语的身体,即使不成功,没有结果,因了“黄落”两字,多美,有份顺其自然的气息。或许,吴方言是伤秋的。)

秋水漫漫,携我同游:访问那冬青树后的白屋。秋水干净,白屋也干净。

他们不认识他,因为他不认识他们。白猿屋后其鸣至清,泠泠不绝。他少年时,白猿也曾授过他剑术,他也曾酒楼的灯红里看座上美人,看风中牡丹。现在,他看什么?雀飞草间,樵者腰际的斧头,锋利,锋利得接近名利之心了。

而存在者归来。

存在者归来,日暮归来,雨归来,他早已为雨准备蓑衣。

(蓑衣,当代怀旧之物,挂在四环桥下淡黄的茶艺馆里。他约我在此碰头,他却没来。八千里路外,有人闲敲棋子;两三张桌内,有人狠斗纸牌。以一决雌雄。)

(一千年前不遇,一千年后,照样不遇。)

他们不认识他,我们不认识我。

唯干净的秋水,秋水干净。

日射

一只白鹦鹉出神,罐中的清水回忆着雨后混浊的河流:在东方,汲水者逆光而来。他的背景孤傲的青山,是田园里削出的莴苣,气息湿润,瘦长的青春。但他还在路上,离河流很远。罐中回忆只是门后回声。允诺的时刻尚未来临,而白鹦鹉已经出神。

出神的白鹦鹉,到了忘言程度。每一个时代都难免是吝啬的,如此它保持更新能力。如果一只忘言白鹦鹉还忘形,那么,它是一朵白牡丹呢,还是素裳沉思的少女?一团月光,一团月光下的雪,积雪,屋顶上的积雪。美景并不都是良宵。

而现在是白天,有一只白鹦鹉白皙的程度。我们看见众生寂寞:一只碧鹦鹉对着一朵红蔷嶶,一枝红蔷薇,一院红蔷薇,一地红蔷薇,一只碧鹦鹉因为素裳沉思的少女,替红蔷薇感到寂寞。少女替碧鹦鹉感到鹦鹉的寂寞,为了让我们替少女感到少女的寂寞。

谁替人类感到寂寞?而现在是白天,日射纱窗,风撼门扉。

唇齿间的熏衣草香,须臾,消失。

握手已违,拭手之际出神到了忘言程度。抽屉里的罗巾,猜不出的谜语,日光仿佛鸟声穿透窗纱:“寂寞。”碧鹦鹉叫着寂寞,一声,这一声在回廊的转行处像个暗喻。

须臾,消失,日射纱窗。红蔷薇替唇齿间的熏衣草香感到熏衣草的寂寞,或许,香的寂寞。人类寂寞。寂寞,比人类更寂寞。

————————————————————

(1) 与李商隐同题。

(2) 这个心理活动有谱的,来自《风雨》一诗最后两行:“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注解通常把“心断”释为心望与念念不忘,两句的意思就成盼望得到新丰美酒,消尽胸中愁苦。我的注解一是发挥汉字的歧义,二是使诗意更宕开一层,不平之气既强烈又蕴藉了。补充于此,聊作别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