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林散之耳聋,但常要被人请去开会,开会就开会吧,他的脾气很好,只是没开上一会儿,他就要走——因为他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他把开会作为和老朋友碰碰头的场合,看到老朋友都活得不错,身体健康,他就心满意足了,对于林散之而言,会议已经结束。有一次也是这样,会没开上一会儿就走了,他对陪同他回家的人说,怎么没见钱松岩。陪同说,钱松岩是美协的。那这是什么会?林散之很惊讶。陪同告诉他,是书协开会。想不到林散之更惊讶了,他说:
“还有书协?”
陪同乐了,说:“你是我们书协的名誉主席呵。”
林散之一路嘀咕着“还有书协”,一路走回家去。
有时候,林散之也能听见。他不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人。几位中日书家坐在一起座谈,说简化字不好,表现不出书法之美。林散之听见了,一声不吭走到桌前,拿起笔——写了几个简化字,又一声不吭回到座位上。几位中日书家一看他的墨迹,也一声不吭了。几位中日书家一声不吭陪伴林散之坐了一个下午,临结束时,大家不约而同纷纷走到桌前,写起简化字。
有人说,求林散之字很难,但有一个办法,确保可行。只要你带上好纸,不请他写他也会写。一位无甚艺术趣味的人士,林散之见了,也觉得讨厌,但他拿出一张纸——林散之溜了一眼,兴奋得手也有些颤栗,这是明代景泰年间的纸呵,不待那人开口,林散之就笑眯眯地挥毫书写起来。他写首自作诗:
我爱徐霞客,无钱偏好游。千山与万水,艰苦一身求。
林散之不愿把字写多,倒不是惜墨如金,他还想留剩一些纸,等如入无人之境时再墨战笔伐。好纸舍不得一下用掉,像好书舍不得一下读完。
许多年前,我曾受邀编一本《江南文化人》,写林散之的是艾煊。记得艾煊这样写道:林散之写字前,先要吃上半片安定,再静坐片刻,才握管在宣纸上散步、奔跑或伫立……我好像看到老骥独坐明月之下,突然一声长啸,跃下山岭,独步平原。
林散之大概在五十年代耳朵就不好了,左耳。所以他有时落款就写“林散之左耳”,只是“左耳”两字,我总会一不小心看作“右军”。不知道他这个落款,是不是有点“八大山人”——“哭之笑之”的意味。与八大山人同时期一位画家,牛石慧,他的落款,让人一看是这四个字:“生不拜君”。他们都是别有怀抱的人,像右军王羲之一样。林散之说过一句话:“艺术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探索人生。”王羲之生活的年代,那时有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王羲之的伯父王导,曾在晋元帝司马睿登基的大典上,与皇帝同坐一把龙椅,共受百官朝贺,中国历史中也仅此一例。树大招风,轮到王羲之做官的时候,他赈灾放粮、整顿吏治,终因与上司处不好关系,只得辞职一走了之。林散之也做过副县长,据说很关心水利,有人说“散之”两字,就是他治水经验,也是大禹思想。
林散之常说他诗的成就最高,这并不是矫饰之言。他的用心,以我猜测,无非是想让人注意积淀和呼吸在他书法背后的东西吧。书法仅是他的飘飘衣带。
有这样一帧手卷:
风神遗洛浦,江表一孤岑。已尽思吴泪,犹存望蜀心。芙蓉秋梦远,芦荻夜潮深。幽恨成终古,空传青鸟音。
这是他在一九四一年书写的自作诗《枭矶孙夫人庙》,纸色仿佛黎明时的窗纸,墨色枯浓郁结踽踽而行,弥漫笼罩着老杜风气。可谓“老杜风气遗散之”,聚之为圣,散之成仙。中国文化人即使成仙了,也不忘世事。被后周皇帝封为“白云先生”的陈抟,隐居华山,他下棋、练气功,看到天下大乱,就带一队人马下山,他骑着骡子,向帝京进发,走到一半,听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骡子上掉了下来:仙人也堕于十丈红尘。陈抟说一句天下从此一统后,就回华山睡觉了,能一睡一个月不醒,一直睡到一百多岁死去。林散之在一九七六年手书的自作诗《夏忙》,虽是一首即景诗,现在看来不免时过境迁,但他的尘心还是历历可视:
夏日迟迟昼正长,山圩上下插秧忙。社田无处不青色,虚室何人延白光。日入而作夜不息,秋能有获冬方藏。丰衣足食年年愿,备战尤宜先备荒。
这时,林散之已年近八十,“备战尤宜先备荒”——他还不忘发一番议论。
林散之是江浦人。江浦我去过——有一年,我兴致勃勃地走访一些县城,寻找散落在民间的高士奇人。到江浦,已是夜晚,寒意逼人,有肃杀之气。兀兀的木头电线杆,昏暗的灯光,尘沙一直追上去,绕着灯泡旋转。一条野狗,在电线杆上蹭痒,看着我走过,高吠一声。在一座灰砖小院里,我见到他——他曾跟林散之学过书法。他拿出一张条幅,上面还有林散之的红笔批改。他是个退休工人,年过花甲,推车运煤以贴补家用,业余时间习武练字。客厅里有他父亲一帧遗像,遗像边,是他父亲遗书: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这是宋代一和尚的偈语。坐在客厅里,望着小院里朦胧月色,刚才县城里的肃杀之气顿无。我想林散之在江浦,大概也有这么一个小院。我提议把椅子搬到小院,坐在了一棵树下。这一棵树大约是桂树。
风箱呼呼,他的孙女在灶头烧茶。
我觉得我转了一圈,又回到林散之身上: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身后,总有一个割之不断拂之不去的若隐若现的民间。不以功名论英雄,我就坐在林散之的小院里了,月色桂树,饮茶夜话,身心何其愉悦。
林散之有位入门弟子,叫桑作楷。一次,他拿张扇面,请老师写首自作诗。林散之说:“不写了,不写了,旧作我都忘了。”说完就去洗澡。洗到一半,他推门而出,对桑作楷说:“有了。”拿过扇面,浑身水淋淋地书写起来:
我的老诗已半忘,更从何处觅华章?人间风物容吸取,写首新词送小桑。
这是七十年代的事。七十年代,林散之写得多的是毛泽东诗词。我第一次见到林散之书法,也是第一次听说林散之名字,是我正在读小学,周末回家,有人来玩,给我父亲看一幅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林散之写的。
闭户著书真岁月,挥毫落纸如云烟。
书叠青山,灯如红豆。
晚年林散之,饱受哮喘之苦,住院的时候,他给来探望的朋友写张便条:
“下次你来,带上刀,你要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