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花,紫色。瓶子无色透明,瓶壁上的小气泡,密密麻麻,使瓶子微白了。这白,是一眼望得到底的白,白色更多时深不可测。一颗又一颗小气泡,中心是无色透明的圆孔,在边缘,挤出一条白色,细细地圈出气场,观点清新,仿佛从梦中醒来,身体复苏,手脚渐渐灵活——这一天,有许多事要做呢,邻居已在打扫院子。沙沙沙地,落叶似乎全落到他那里。
在世纪末,我们扫来许多落叶,也就有许多事要做。最忙碌的年头,连上吊都没有时间去挑一根好绳子,随手拿来往脖子上一套。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就吊不死,随手拿来的不是绳子,只是纸条。一些伤感的纸条。我不为世纪末伤感,在我们的文化遗传里,只有朝代变迁——这兴亡的经验。世纪末对我而言,是全新的,像看一场电影:我正体会着世纪末,我正享受着世纪末。所以说世纪末是最忙碌的年头,我正体会着全新的世纪末呢,我正享受着全新的世纪末呢。哪有时间伤感——在旧物的风声中,人才伤感得起来。
我想在世纪末的中国,伤感者,都是假洋鬼子。
紫色,瓶子里的花,却一点也不忧郁。紫色并不就忧郁,这是想当然。康定斯基让我讨厌的学究之处,就是给颜色与某种情绪划上等号。所以在康定斯基绘画中,只有颜色,或者说彩色,而没有色彩——色彩是自由的思想,挡不住的,流淌的自由思想。电影中有彩色故事片,而不叫色彩故事片,电影很谦虚。尽管安东尼奥尼很想把彩色变成色彩。安东尼奥尼已做得很好,有一点任性的意味。也就是说,不划等号。
瓶子里紫色的花,在白墙上,投下疏横的灰影。黯淡中,有些风情。风情总是在黯淡中摇曳生姿。几部纸页微微发黄的书籍——有了时间,才有好作品。微微发黄,还不够吧。
我想起一位诗人的散文,他写道,梦见了蓝花。也许是一枝紫花吧,从梦里摘出,一看,变蓝了。蓝成一片无云天空,神清气朗。据说这位诗人,近来已不写诗,散文也一别多年,只是绘画,丹青鹦鹉,水墨牵牛花。曾听他言说,死了,墓碑上打一个洞,什么都不要,只刻上这句话:
牧童 请来这里拴牛
诗人呵,你如今还有雅兴?瓶子里紫色的花,我看上去蓝了:花的中心是星星点点的深紫,在边缘,围着一圈淡蓝,像林女士的帽檐。
如买来一束紫花,插在瓶子里。瓶子无色透明,瓶壁上的小气泡,密密麻麻——使瓶子一如想象中新世纪的黎明,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