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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影影集》两则及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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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果

一朵猩红和一朵雪白的花,凋谢,开放。看到它在今年里凋谢,觉得美,就像要等一个人死了才觉得他的好。只是比方而已,人花不同。人死不能复生,而花还会再开。尽管再开的花不会是凋谢的那朵,但它毕竟开放了——我就等着来年。也许花只在凋谢之际大美,也说不定。花。花朵。花花朵朵。一朵花,一朵朵花。一只果。绿色的果子,金黄的果子,佛手随便怎么看,也不像是果。古雅的气息袅袅冉冉在佛手金黄指间,舍不得吃,作案头一本正经的清供。

童年时候,识些花果,对一生都会有影响:起先是花,后来是果。当然,一个人也会是无花果,更多的时候则是无果花。因为相对来讲,童年总是如春花一般亮丽的。即使穷人家的孩子,他也有花开的一段时光。

天井角落,有一棵万年青,种在釉色极好的菱形盆里。这菱形盆像面镜子,照出它翠绿的姿影,恍如隔世。也真隔世,这棵万年青是我曾祖父亲手种植,孤独着百年枝叶。我从没见过它开花结果,我的祖母说,她也只见过一次,是她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愉快地想象着祖母新娘:她调皮又羞涩地掀起红盖头一角,并没有看到作为新郎的祖父,只见天井角落这一棵万年青,捧出字里行间不断划出的一队红圈。我曾见到家藏的一部《水浒传》,书页上常常有红圈绵绵漾过,很可能是我曾祖父手笔。我的祖父不爱读书,只喜欢喝酒。我的父亲极爱惜书,他读过的书都像新买来的一样。至今我读他的书时偶尔折角,他见到都要叱责。父亲不会划红圈,他只在书的扉页写下姓与购书日期,连名都简约了。友人给他刻过藏书章,也不愿打。说印泥时间一长都要走油。小时候人家来借书,我和妹妹会把书名记下,不是怕他们不还,是怕他们弄脏弄皱而父亲赖我。一日读《三曹诗选》,他说怎么有油迹,就摸了摸我手。我的手很干净,而他还狐疑着,我就拿出借书单。他看看,不吱声了。从此,他大概觉得儿子已有心计。父子之间,父亲觉得儿子有心计了,就会放下架子,客气起来。就像我现在对我儿子岂止是客气,简直恭敬得很呢。记得我问过祖母,万年青的果实是什么样子的,她想了想,说:“像樱桃。”语气很肯定。可惜那时候我樱桃还没吃过。这么多年来,我只吃过两回樱桃,和见过一回人家吃樱桃。那一年,在大连的有轨电车上,一晃而过的见到人行道上有两个姑娘在吃樱桃:若干红色的逗号在风中点断芳香季节的长句。她们清浅的身体在渐渐涨潮,一位紧着海魂衫,另一位也紧着海魂衫。一道蓝隔着一道白,仿佛淡白的人行道隔着傍晚那钢蓝地伸长在电车哐当哐当下面的铁轨。八十年代在南京求学,我又吃到一回樱桃,离上一回足有二十余年。还是大名鼎鼎的“晓庄樱桃”。后来认识一个女孩,很任性,但我待她有我罕见的耐心。因为她是晓庄师范毕业的。冲着她在生长樱桃的地方呆过几年这一点,我能不具备些耐心吗?晓庄樱桃是二十年才熟一次。又大又红,的确好吃。我好像已在散文中几次写到樱桃了,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这个“万年青情结”。万年青的果实还是没有见到过。小学时候,习作国画,才在《齐白石画辑》里见到。他有一幅画名“祖国万岁”,画的就是万年青。我临摹下来,只是把“国”字改成“母”字——“祖母万岁”。祖母知道了,连忙说:“这是反动的,小心被人抓起来。只能说毛主席万岁。”顿了顿,她又说道:“活那么长干啥,又不是猢狲。”在苏州有句土话,叫“千年不死的老猢狲。”猢狲即猴子,有关猴子的寿命,我无这方面知识,想来应该不短。所以在祝寿的画幅上,除了“老寿星”外,还有“猴子献桃”。

“为什么是桃子,画中的猴子不能捧只梨?”儿子问我。

“王母娘娘有蟠桃会,桃是仙桃。梨是离,寿星会不高兴的,咒他离开人世。”中国的民俗民风,有许多谐音色彩。猴子献梨,倒是幅漫画,可以讽喻做了官而对长辈不孝顺的官人。看来桃是个仙桃,猴是只官猴,而龟更好。虽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以我的知识来判断,龟的寿命一定比猴要长。据说呼吸中有一种为“龟息”,凡人有此龟息者,必为大器。基于这个思路,我画只乌龟背驮鲜桃,碰巧哪位朋友生日,就能趁势送出。满怀着祝愿的好心肠,我还在乌龟宿墨的背上,用藤黄染染——可以视为金龟。

我种过桃树。

其实也不是存心种的,吐颗核在天井里,它居然抽枝出来。第二年,天井的泥地里抽一枝细长的桃树,我才想起去年我曾在那地方吐了一颗桃核。说桃树是夸大其辞了,只是一根桃枝,摇着几片窄叶。当然,有机会的话它会长大成树的,只是没这个机会,它命薄。被我表弟连根拔起。待我发现,再种下,第二天就萎黄了。前年暑假,表弟在我家吃无锡水蜜桃,汁水溢手,我猛然想起这往事,顿觉得他屠杀过一棵桃树,双手沾满春天的鲜血。表弟把它连根拔起的时候,一弯腰,正是春天。

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就像作家协会的司机所言,他迎来接去的南来北往的作家们,都感觉自己是最好的作家一样。作家要卖的桃子,也不会是水蜜桃,一般而言是统货胆汁桃:皱紧了眉头作拯救芸芸众生状,吃尽了苦头写以为的凤凰遍体文章。为人生的作家卖桃子,为艺术的作家吃桃子,我想都很好,如果硬要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话。不好的是那些有剽窃爱好的作家,常常下山来摘桃子。在苏州,一到夏天,街上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无锡水蜜桃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卖桃子的挑着蒸笼,一层一层地放着姑且的无锡水蜜桃,精致点的,还在上面撒几片露水蒙蒙的桃叶。看到蒸笼,我很开心,像是要过年。记得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祖母用蒸笼,好像只在年夜饭后蒸年糕才用。蒸笼在灶头呼呼地飘着白汽,这时候,就能闻到桂花和白糖的香甜。

桂花一开,日光里都是碎碎的金粒,在蹦,在跳,蹦过一泓秋水,跳过半堵影壁。而到夜晚,月色间的桂花,只听其香,不谋其色,这色已无足轻重,因这香正流金溢彩。香即是色,仿佛一入侯门而悄然寄水而出的几片红叶。

桂花开的时节,我发现一个恶人。

他的门前有棵老桂树,到时几位邻居老太会釆一些桂花,用来糖腌。土话说渍,盐腌糖渍。但《现代汉语词典》里没这个说法,只得普通话地规范为糖腌。糖腌桂花,简称“糖桂花”,蒸年糕时放一点,也煮在汤圆里,无馅,娇小,我们叫小圆子,即桂花白糖小圆子。这是传统的风雅。老太们采一些桂花,也不折枝。他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说:“多采点,多采点,不采也要谢的。”我姑祖母也去采,他吞吞吐吐地劝阻了,后来才知道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用自己的尿液稀释。糖腌的桂花不能水洗,否则败香。他在桂树上布置好作业后,就在一旁等邻居老太们来完成每年的功课。他手抄在身后,笑眯眯地说:“多采点,多采点。”他对我姑祖母发善心,想来是有点内疚:借走一套民国时期的漆器,说是弄丢了。

姑祖母对祖母说道:“人心多么龌齪!”祖母望望姑祖母,说道:“不是龌龊,是恶毒。”

所以至今我糖桂花一概不吃,也就在很多地方失却传统的风雅——由于一个人的恶毒,这生生流转的风雅传统在我身上竟“咔嗒”终止。

见得最多的是凤仙花和鸡冠花,我喊作“指甲子花”和“鸡冠头花”。凤仙花可以染指甲。因为我的祖母和我的姑祖母和我的邻居老太都这么喊的:

“呀,指甲子花又开了。”

开了一甲子。

“长得还真高!鸡冠头花。”

这鸡冠头花!

鸥鸥外外鸥鸥

鸥鸥外外鸥鸥是一个诗人的回声。是一个诗人名字的回声。当我们循着这回声找到枯木荒坡之上,就会见到这一个诗人。就会听清这一个诗人的名字。这个诗人,是个名字都成问题的诗人。有时候写“鸥外鸥”,有时候作“欧外鸥”。有一次,这个诗人的朋友对他说,你这个“鸥外”,像森鸥外,再说,也没有“鸥”这个姓。他把它改为了“欧”。森鸥外是日本作家。那时,正在抗战。鸥外鸥睁大眼睛,“哦”了一下,“鸥”就在飞翔途中欠欠身体,成为“欧”了。欧罗巴之外的一只亚洲鸥。这个诗人原名李宗大,名字也不错。“宗大”,有取法乎上的韵致。还是不及笔名。鸥外鸥这笔名倒着读也是鸥外鸥。即使改“鸥”为“欧”,声音上还是倒得起来。不会倒成鸥内或欧内,欧内是欧内斯特·海明威。鸥外鸥有时候就像欧内斯特·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是《老人与海》之中的老人,或者是那条鱼。那个老人和鱼,在鸥内斯特·海明威看来,完全是一回事。我不是这个看法。我的看法要简单得多。简单得像一个老渔夫只想打到一条大鱼;简单得像一条大鱼最后只成为一副骨头。这简单吗?像吴清源所说的“不搏二兔”,这简单吗?但我还是把《老人与海》看作简单的故事,一只有关打鱼的故事。就像我把把鸥外鸥看作简单的故事一样。一只有关写诗的故事。一只有关一个人一生只想把诗写好的故事。一只有关一个人一生不怕冷落只想把诗写成自己的诗的故事。诗的故事并不都是要写好,或者说把诗写好的故事。有时候能够写坏,这就不简单了。写坏的时候往往是把大家的诗写成自己的诗。这样,就是一只有关写坏的时候往往是把大家的诗写成自己的诗的故事。西线无战事,诗坛无故事,尤其是写坏的故事几乎没有。写坏的诗像一个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发脾气。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多好。起码是多好玩。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喊叫或沉默地与大人世界挑战,多勇敢,也多好玩。不听大人的话,发脾气。一个大人常常迁怒于人,那么,为什么就要求孩子发的脾气都要有道理呢?这是什么道理!但鸥外鸥是只故事。起码他的笔名是只故事。鸥外鸥的诗歌我只看过三首以及七八个诗片段,我很惊喜。给你一个惊喜了没有?我不知道,我是确确实实很惊喜。据说他一生只出过三本诗集。两本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的。有一本叫《鸥外诗集》。鸥外鸥又姓鸥外了。既然可以改姓为欧,当然也能复姓鸥外。鸥外鸥对姓名的这种随意的态度极让我钦佩。他使自己的姓名也成为他创作着的诗歌的一个部分。只是让户籍警感到麻烦。反正那时还在一九四九年以前,都是流氓恶棍警察,麻烦麻烦他们也好,这也属于正义的表现。我想鸥外鸥唯一用行动表达正义的事件就是把自己的姓名改来改去,以麻烦敌伪时期的户籍警。鸥外鸥对姓名的随意态度让我钦佩,就像钱鍾书对姓名的不随意态度也让我钦佩。据说,他的“鍾”必须是“鍾”。这都是一种自由。或许是仅有的自由了。就是这自由,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比如我“车前子”的“车”,繁体为“車”,但常被人改回去。我的愿望很简单:人穷呵,想有一块田。繁体的“車”中依稀有“田”。从鸥外鸥这种随意的态度中,我感到自由的气息。一个怀抱着自由元素的诗人,自由召唤出创造力,使他在生活中发明诗歌。或曰在诗歌中发明诗歌。诗歌像电。一八二〇年,丹麦物理学家奥斯特和法国物理学家安培发现电流的磁效应,十多年后法拉第又发现电磁感应现象。于是,在电能这个概念中,皮克希、惠斯通、西门子发明电动机与发电机。于是,德波里发明发电站与远距输电。于是,爱迪生发明电灯电影。于是,亨利和莫尔斯发明电报。于是,贝尔发明电话(像有种感应,写到“电话”,电话就响:是妻子打来的电话,与本文写作无关,内容故略)……一代又一代诗人,在诗歌这个概念中,发明诗歌。或者说一个又一个诗人,在诗歌这个概念中,发明诗歌。或者说,一代又一代诗人在享用着一个又一个诗人的发明。我不知道鸥外鸥发明什么或没发明出什么或将发明出什么,因为他的诗歌我读得很少。鸥外鸥的第三本诗集,我见到过,但没有买。那天,我和女孩约会。约会时手握一本诗集,不管是鸥外鸥,还是王中王,感觉上总有些作派吧。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想想近二十年。这本诗集的封面大概是米黄的,黄永玉题签,鸥外鸥自己画上几笔:若粗若细若枯若腴的几根白线。那时候,我挺喜欢黄永玉的画,心想:呀,国画也可以这样经营。后来只钦佩林风眠。翻了翻诗集,一些字扑面而来奇峰突起,像桂林的山。从此,我较为留心鸥外鸥的作品,总是无缘。一些诗选集和诗辞典都收了我的作品,独独或几乎不见鸥外鸥的(印象里只有一本收了我读过的一首),我感到汗颜,像做错一件事。最近读到徐迟两篇文章,都是有关鸥外鸥的,其中有种滋润又孤独的友情,竟温暖了我。我想鸥外鸥有这么一个朋友,九泉之下应该含笑。友情往往是孤独的。友情往往是死亡才能开出的玫瑰。李宗大在海边散步之际,看见飞翔的白鸥,年轻的心一阵颤栗,就在这颤栗的迷醉中,给自己取个笔名,几乎脱口而出:“鸥外鸥。”鸥鸥外外鸥鸥……他想自己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我们都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我想我们都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只鸥。不是一只鸥之外的另一个人——非古人所言之“鸥盟”。用吴叹的眼光来看,这很高贵。

说明:

《影影集》原先叫《形影集》。

“形影”会使人想到“不离”,我就不太喜欢。没有什么离不了的,既如此,那就名《影影集》为好。

这是我正写着的一本书。将断断续续地写着。分成几辑,每辑都有个大标题。“花与果”出自“药草与花果”;“鸥鸥外外鸥鸥”来自“死者与活人”。目前共有六辑,大标题如下:

一、药草与花果

二、史话、野话与废话

三、亚麻布与宣纸

四、死者与活人

五、床与工场

六、梦痕与水声

可能有变动。这本书或许会成为一本好看的书,因为我在找画片,绘插图。

好久不作水墨画了,就先临帖。临汉简和张旭草书,等心思飞动而手腕也能奔涌,再画。是想到了画片与插图,我才想写《影影集》的。图像是影,文字也是影,人呢?这个“人”——作为写作者的我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