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的织布机》是我应某出版社之约而编选的诗歌小辑,有不同时期的作品四十余首。他们想出本十来个人的选集,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像搞一次聚餐,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尤其在本世纪末,挺好的。只是后来有点变化,成为近三十个人的一盆什锦。这也不错:迹近运动会的闭幕仪式。团体操女演员的腰身和杂耍艺人的手脚都有了。还有气球。还有焰火。
我非常珍视这一辑诗歌,因为辑中的大部分作品来自于一只纸箱。是一只纸箱为我提供了大部分作品。这只纸箱在我办公室里,有七八年,我随手写下的东西,就放进里面。已放得满满,以至打开后必须用力按压才能再关上箱盖。这只纸箱最近被人丢弃——当作废纸论斤卖给路上的收破烂者。原因是那一阶段我没有上班,单位正装修。我的单位每次换一个领导,我的新领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朋友或亲眷或关系请来,重新把单位装修一下。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单位是个学校,我想面目常新的学校一定是个校长常换的地方。这一次,我的新领导的装修关系因为关系到装修就把我的纸箱丢到办公室外,后来,又论斤卖掉。卖给了路上的收破烂者,他们大抵是安徽人。于是,我就有一份幻想:安徽有《诗歌报》啊,那里的人可能对诗歌的麻木会少一点,替我保存起来。
那一天,找不见纸箱,我还真着急。只觉得身上的汗一下子泄出,分不清是冷是热。像一头撞进浴室,眼镜片模糊。下午,我平静下来,心想还好,比起“文化大革命”中的诗人命运,我可好多了。我只被他们丢弃一只纸箱。所以,我非常珍视《俗语的织布机》这一辑诗歌,因为辑中的大部分作品,来自于那一只纸箱,看到它们,我就能亲切又可惜地回忆回忆那些走散的姐妹、消逝的老屋和毁灭的城市。
俗语和诗歌,都出于经验、结晶体和私人或地域的掌故,从大同小异的观点来看,它们是大同小异的。而织布机是这样的构造,它需要不懈的劳动、单调的劳动,也需要不断的变化、复杂的变化。劳动与变化,都是谋生的方式——或曰精神谋生。至于织出的布,有没有市场,那是市场问题。故名《俗语的织布机》。
今日整理书架,找到《俗语的织布机》底稿,写上这些话,算是了断。
纪念一只纸箱。
这只箱子又旧又脏,之前是装地产粮食白酒的。在箱子表面,有一次,我儿子来玩,用红色的圆珠笔写下几行字:
“春天吹着我吃果子,
路上有一条狗,
和一条癞皮狗。”
“癞”他不会写,写的是拼音。这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