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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糊窗:最杂的杂文,粒粒如金》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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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蚊帐里大叫:“爸爸,快来拍蚊子!”

那天父亲他不忙拍蚊子,也钻进蚊帐,边看蚊子边问我:“你说蚊子像不像仙鹤?”

我说不像。他就给我讲《浮生六记》里的事,沈三白怎样朝蚊子喷烟,当仙鹤看。

从此我知道《浮生六记》这本书,但读到它,却已是近二十岁的青年人了。童年时候书籍匮乏,像现在唾手可得的《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这类普及本,都很难见到。

小学四五年级时我跟一位老先生学习古文,老先生手边也没有书,他教一篇,就用毛笔在毛边纸上默写出一篇,把意思大概一讲,然后让我带回家去读、去背。只有等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他才给我细讲。

手捧着大张毛边纸,我坐在天井里朗读,遇到我喜欢的句子,我就放大声音;遇到我不认识的字,我就停下,查词典,或者压低声音含混过去。

我现在还记得我学习的第一篇古文是《陈情表》,每读到“日薄西山,奄奄一息”时,我就笑出声来,很是愉快,心想太阳用什么工具把个西山给切薄了,像我们上课做小动作,用铅笔刀把橡皮削成一薄片一薄片。后来老先生告诉我,“薄”在这里,是“逼近”的意思,竟然使我若有所失。

我借到过半部《桃花扇》,幸亏是半部,因为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了下来。

我童年和祖母一起生活,但每个星期六晚上会被父母接走,到了星期天下午,又被父母送回祖母那里。我在父母家常常吵闹——吵闹着要回祖母那里。后来不吵不闹了,甚至在星期六下午就盼着父母来接我,因为有一次我坐在父母的卧室地板上玩玻璃弹子,一不小心,它滚到大床底下,我也就爬到大床底下,那里很黑,只摸到一纸包又一纸包方正、硬朗的东西,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找来电筒,又爬到床底,我已经忘记要找玻璃弹子了,开始研究那些纸包。那些纸是旧报纸,颜色已经发黄,手指稍微捅捅,它就破开。原来都是书。还没等我有更多的发现,父亲就在院子里大声喊我,他要送我回祖母那里了。院子里种满花,我以前临走总会缠着父亲剪下几朵,让我带走。父亲爱花如命,只肯把快凋谢的花剪下,给我之前还要用火烧一下花枝上的刀口,说是消毒,这样花就不会感染了,寿命也就长些。那天我脑袋里装满我在床底下发现的书,尽管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书,就把花给忘了。我终于等到又一个星期六晚上,趁父母正与客人闲聊,我拿了电筒,拿了剪刀,连滚带爬地钻进床底。怀抱书籍的旧报纸虽然一捅就破,但捆扎它们的细麻绳却异常结实,我统统把它们铰断,抽出书来,灰尘气得发抖,封面在电筒昏黄的光圈中,即使素面朝天的封面,对童年的我——苦于读不到什么书的我——都鲜艳得仿佛月季花一样。我现在还记得《三曹诗选》封面是土黄的、《白居易诗选》封面是湖蓝的、郭沫若《女神》封面是曙红的、何其芳《预言》封面是草绿的……就从这黑暗的床底……尽管许多书我那时候都读不懂。现在也不敢说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