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土城路,常有一个卖金鱼的中年男人,歇着一辆板车,车上摆满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睡着金鱼。这些金鱼很少游动,睡着似的,偶尔挪挪尾巴,像我们在床上翻个身继续做梦,但绝没有我们动静大,床板咯吱一响,棕榈飘摇。瓶瓶罐罐里的水不会咯吱一响。有次我听到杯子里的水咯吱一响,杯子破了。这些金鱼的颜色一律鲜红。
一只瓶子或者一只罐子卖金鱼的中年男人一般只放两条金鱼。有时候一条金鱼孤独地睡着,很奇怪,瓶子或者罐子只有一条金鱼的时候,这一条金鱼就似睡非睡,或许床太大的缘故,它好奇地从这头睡到那头,又从那头睡回来。金鱼的床是水,瓶子里罐子里的水,我很满意。有时候三条金鱼睡在一只瓶子里——它们睡不着了,桃园桃花未开,三兄弟无缘结义,各自作着买卖,灵云不起。
我小时候读《三国演义》,喜欢张飞,讨厌刘备。我还喜欢典韦,他力气大。我觉得吕布是个英雄,貂婵爱他。佳人爱英雄比爱才子刺激,佳人爱英雄,热血配剑;佳人爱才子,砚台配墨,才子这一坨墨在那里磨啊磨,越磨越黑。咦,一眨眼,我怎么写到这里了。卖金鱼的中年男人操着河北口音,《三国演义》里河北人不少,卖金鱼的中年男人如果遇到刘备,说不定就是关羽。关羽是山西人,不卖金鱼,做大买卖,卖煤。关羽脸上大有财运,汉末就有煤矿的话,关羽肯定安心在家做矿主,放债,骑着毛驴上下班。
说到小时候,现在我对金鱼的学问还真没长进,小时候能够辨别诸多品种,现在只认识“水泡”和“珍珠”。这两种金鱼个性突出,认识等于不认识:一种金鱼脑袋扛着两团大眼袋,叫“水泡”;一种金鱼浑身上下疙疙瘩瘩,叫“珍珠”。我颇为癞蛤蟆抱不平,癞蛤蟆也是浑身上下疙疙瘩瘩为什么大家讨厌?而浑身上下同样疙疙瘩瘩的“珍珠”,大家就喜欢?后来知道世界上理所当然会有西施,也就理所当然会有东施,但癞蛤蟆疙疙瘩瘩却不是学来的。突然又想起一种,约叫“龙肿”,额头肿出好大一块,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的纪念,此刻倒接近老寿星年画。
有次,走了好长的路,去一户人家看“蓝麒麟”,说是蓝色的金鱼。人家变卦,只给看品种平常的金鱼。我想也没什么稀罕的,无非像剪下一小块蓝天,泡在玻璃缸里。
有过,不想,就没有;想一想,没有也有。我想起叫“墨玉”的金鱼,通体漆黑,黑得活泼,一点不死板。白瓷大鱼缸清水灌满,只养一条“墨玉”,闲时轻叩缸边,“墨玉”游动起来,王羲之《兰亭》也不过如此。还是没有。
有人,妄想培育透明金鱼,养在水里都看不见。这人是我,十一二岁时候。
前几年看戏,看到很不错的刀马旦,身背粉色,线条收得紧,而火红的鳍与火红的尾巴却放松开来,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