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斯滕建议骑车去福斯湾的波托贝洛,就半小时路程。拉比在王子街上柯尔斯滕认识的一家店租了辆自行车,他骑得不太稳。柯尔斯滕自己有一辆樱桃红的12速自行车,还带高级的夹式刹车器。他尽力跟上她。在下山的半道上,他变换了一个挡速,但链条却不听使唤,在轮轴上跳跃旋转,毫无力道。挫败感和一丝熟悉的愤怒,在他内心升腾起来。要走回到那家店,路程可还不短。但柯尔斯滕却是另一番模样。“你看你,”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真有你的。”她把自行车倒立起来,反转排挡,调整后变速器。她的手很快被机油弄脏,最后脸上也沾上一点。
爱,是对爱人文韬武略的敬仰,这韬略,承诺修正我们的脆弱与失衡;爱,是对完美的追寻。
他已然爱上她的淡定,她那份“凡事皆终于无事”的信心。她性格乐天,不信宿命,这些美德,为他这位不同寻常的苏格兰新朋友所拥有——她的口音过于浓重,他需要重复三次,才能确认她说的是“暂时”一词。拉比的爱,是在找寻到与他互补的种种力量和自己渴盼的一系列品质时,合乎逻辑的反应;他的爱,源于认定自身不完美——源于对完美的渴望。
并非只是他如此。柯尔斯滕也试图弥补自身的其他不足。直到上大学,她才第一次走出苏格兰。她所有的亲戚都集居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小角落。那儿的人,心性狭隘,缺少色彩,充满粗野气息,崇尚自我否定。她极力让自己追随南方人的品性。她向往的是光亮、希望和信奉自身、充满激情的人们。她敬畏阳光,厌恶自己的苍白与不耐晒。她的墙上就挂着一张非斯麦地那[1]的海报。
了解拉比的过往,令她兴奋。他父亲是黎巴嫩土木工程师,母亲是德国空姐,这让她着迷。他给她讲述自己在贝鲁特、雅典和巴塞罗那的童年故事,其中有阳光、美好和不时发生的极度危险。他会说阿拉伯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他的情话(以淘气的方式诉说),充满异国风情。与她的嫩白红润不同,他是橄榄色皮肤。他坐着时,会交叉着大长腿,他过于纤细的手会制作腌茄子沙拉、塔博勒色拉[2]、土豆沙拉。他用自己的世界滋养着她。
她,也在寻找令自己重归平衡、实现完美的爱情。
爱,同样也关乎脆弱,关乎对方的脆弱和悲伤带给我们的触动——尤其当这些脆弱和悲伤并非因由我们而起(譬如恋爱初期)。目睹爱人身陷危机、泪水涟涟、无计可施、意志消沉,这让我们得以安心——尽管他们文韬武略,却也并非天下无敌。他们也会有困惑迷茫。此种认知,会引导我们步入支持者的新角色,减轻我们对于自身缺陷的羞耻感,让我们因共享的苦痛经历,而与他们贴得更近。
他们搭乘火车去因弗内斯看望柯尔斯滕的母亲。她坚持要来车站迎接他们,即便需要搭乘巴士从镇子那头赶来。她叫柯尔斯滕“小乖乖”;在站台上,她紧闭双眼,牢牢拥抱着女儿。她颇为正式地伸手与拉比相握,道歉说眼下并非好时节:尚是下午两点半,天色却已接近黄昏。和女儿一样,她也有一双活泼的眼睛,但眼里多一份无所畏惧的气质,所以,它们的注视令他颇不自在——在逗留期间,它们总在不经意间端详他。
柯尔斯滕的家是一栋狭窄的灰色房屋,两层楼,带个露台;正对面是她母亲执教三十年的小学。在整个因弗内斯,很多人——店主、律师、医生——都记得,当年是在麦克利兰太太的启蒙下,开始学习基础算术和《圣经》故事。更为独特的是,大多数人都能回忆起,她以其独特的方式让他们感受到,她不仅深深喜爱着他们,却也极容易被他们辜负。
他们仨一边在起居室用着晚餐,一边看一档智力竞赛的电视节目。沿楼梯而上的墙上,整齐地挂着镶金画框,那些是柯尔斯滕幼儿园时的画作。过道处摆着她的洗礼照片;厨房里有她身穿校服的肖像画,那时她七岁,牙齿稀疏,模样敏感。书架上有一张她十一岁时的海滩快照,她穿着T恤、短裤,骨瘦如柴,头发蓬乱,满脸无畏。
她的卧室,几乎还保留着她去阿伯丁[3]学习法律和会计学之后的模样;衣橱里挂着一些黑色的衣服,书架上堆着皱巴巴的平装教材。在一本企鹅版的《曼斯菲尔德庄园》[4]里面,少女时代的柯尔斯滕这样写着:范妮·普莱斯[5]:最平凡之人的美德。存于床下的一本相册里,有一张偷拍的她和父亲的合影;他们站在克鲁登湾[6]的一辆冰淇淋车前。那时她六岁,一年之后,父亲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家族的说法是:一天早晨,结发十年的妻子去学校上课后,柯尔斯滕的父亲收拾了一个小手提箱,然后不辞而别。他惟一留下的,是玄关桌上的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着“对不起”。之后,他在苏格兰四处游荡,给一些农场打短工,与柯尔斯滕仅存的联系,便是每年寄张贺卡和一份生日礼物。十二岁那年,她收到一个包裹,那是一件九岁孩子适穿的羊毛衫。柯尔斯滕将它退回到卡马赫莫尔的地址,并附上一张纸条,直言不讳地说,她希望寄件人早上天堂。自此,他再没来过只言片语。
他的离去,如果意在另一个女人,那么这只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抛妻弃子,只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独处,甚至都懒得以令人满意的理由来粉饰动机——这种抛弃,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毁灭效应。
柯尔斯滕躺在拉比怀里,讲述着陈旧往事。她双眸通红。这,是他爱的她的另一部分:一个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样如此感受着拉比——在他的故事里,可以述说的悲伤也不在少。在经历了充满宗派暴力、满眼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后,十二岁的拉比和父母离开贝鲁特,前往巴塞罗那。可是,在那儿的旧码头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过半年,他母亲就开始腹痛。她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竟是肝癌晚期;这种晴天霹雳,摧毁了她儿子对于万物永存的信念。三个月后,她就离开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亲就再婚了,娶了一个感情疏远的英国女人;现在他们住在加的斯[7]的一套公寓里,过着退休生活。
柯尔斯滕渴望穿越数十载,去安抚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惊讶于这份渴望的强烈。她不断去回想拉比和母亲在她去世前两年拍的那张合影,那是在贝鲁特机场的停机坪,他们身后是一架汉莎的喷气式飞机。拉比的母亲飞亚洲和美国的航线;当儿子在家中翘盼时,她尚在为飞机前舱的富商们整备餐食,确保他们的安全带得以系紧,端茶递水,笑颜迎人。拉比记得,每逢该她回家的日子,他会过于激动,几近呕吐。她曾在日本给他买桑葚树纤维做的笔记本,还从墨西哥为他带回阿兹特克厨师的彩绘雕像。人们都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罗密·施奈德[8]。柯尔斯滕的爱的中心,是一种期许,期许将源自拉比长埋心底、几乎从未提及的失落感的那份创伤治愈。
当爱人最终领悟我们,相比于其他人或甚而比我们自己,都更领悟我们混沌、尴尬和耻辱的那些部分时,爱便达至巅峰。另有人知晓我们、同情我们,并谅解已被洞悉的那个我们,这奠基了我们全身心的信任与给予。爱,是对于爱人洞察我们那迷乱、焦虑的灵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进入了自己那种‘愤怒、羞愧却又冷静’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个租车网为自己和四个同事订了一辆中巴车,网页却在最后一关卡住;他不确定是否预订成功,可有从他卡中扣款。“我觉得你应该尖叫,爆个粗口,然后上床来。我不会介意。明早我可以致电租车的地方,帮你问问。”她总能精准地洞察到,他无力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认识到,他在把困难转化成一种麻木和自我厌恶。她可以辨识并描述他以何种形式表达自己的狂怒,却又不致羞辱于他。
同样,她可精准地领会到,他很担心自己在父亲乃至其他男性权威人物的眼中显得微不足道。在他们前往乔治酒店首次见他父亲的路上,她开门见山地对拉比耳语道:“你想啊,他怎么看我,或者又怎么看你,这毫无所谓。”对拉比而言,他仿佛与一位好友,头顶艳阳,重返自己曾经只能孤身暗夜前往的一片森林;他发现,那些曾经令他骇然的凶狠形象,原来真的不过是巨石在错误的角度投下的阴影。
在爱的初期,恋人得以体味彻底的心安神定:终于可以肆意展露自己,无需顾虑失当,而作极力粉饰。我们可以坦承自己不合俗规,并非德高望重、头脑冷静、行事稳健,或“精神健全”;我们可以幼稚、沉溺幻想、疯狂、满怀希望、愤世嫉俗、脆弱、多变——如许种种,爱人均可理解、可接纳。
深夜十一点,晚餐已用,他们却又奔去觅食,在普利斯顿街买了罗斯-阿根廷餐厅的烤肋排,然后去草地公园,坐在长凳上,沐浴着月光享用。他们用滑稽的口音交谈着:她是来自汉堡的游客,在寻找现代艺术博物馆时迷路了;而他,来自阿伯丁[9]的捕龙虾的渔夫,因为听不懂她奇怪的语调,而束手无策。他们重拾童年的顽皮。他们在床上弹跳;他们互换背驮;他们说长道短。派对之后,他们总会对所有客人指指点点,他们对彼此的忠诚,伴随对众人日益增加的不忠诚,而变浓加深。
他们厌恶自己日常生活的虚伪;他们让彼此从妥协中解脱;他们觉得秘密已经荡然无存。
他们必须正常回应这个世界强塞给他们的各种名号——由政府机构认可、见于各种正式文书;然而,在爱的激发下,他们找寻着与自己的种种柔情更精确一致的昵称。柯尔斯滕变成了“胳肢”,这在苏格兰口语中表达“了不起”之意,在拉比听来,它顽皮、天真,也灵活、坚定。而他,在推荐她吃了尼克尔森广场一家熟食店的茴香和姜黄风味的黎巴嫩蛋糕之后,则成了“黎巴嫩杏仁蛋糕”;于她而言,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到这个眼神忧郁的黎巴嫩男孩有所保留的甜美和地中海情调。
[1]摩洛哥的旅游城市,位于非斯市。
[2]一种黎巴嫩生菜,将去皮小麦捣碎后浸入热水使之松软,滤干后与切碎的番茄、洋葱、薄荷混合并浇橄榄油和柠檬汁而成。
[3]英国苏格兰地区的主要城市之一。
[4]英国作家简·奥斯丁的代表作之一,以乡镇的中产阶级日常生活为题材,通过爱情婚姻等方面的矛盾冲突反映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社会的风貌。
[5]《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公,出身贫寒,在与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中,通过对外部世界的勤勉洞察与反省,进行坚持不懈的自我塑造,最终实现了自我的完善以及与社会的融合。
[6]苏格兰港口。
[7]西班牙最古老的城市,由腓尼基人建于公元前一千年。造船工业发达,是西班牙的造船业中心之一。
[8]奥地利演员,因出演《茜茜公主》三部曲而出名。代表作有《茜茜公主》《一个女人的光辉》《重要的是爱》《借夫记》等。
[9]苏格兰北部港口,阿伯丁郡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