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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生活简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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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许多小爬虫”一起进行那次倒霉的冒险活动之前两年,塞缪尔·佩皮斯在日记里记载了他一生中一件更加平淡无奇而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1660年9月25日,他第一次试着喝了一种新的热饮料,在日记里写道:“后来,我确实要了一杯茶(一种中国饮料),这种饮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的。”他喜不喜欢喝,佩皮斯没有说。这是个遗憾,因为这是英语中第一次有人提到喝了一杯茶。

一个半世纪之后,1812年,苏格兰历史学家戴维·麦克弗森在一部名叫《欧洲与印度贸易史》的纪实作品中,引用了佩皮斯日记里这段关于喝茶的话。这是个很出人意料的做法,因为佩皮斯的日记在1812年应该仍是没有人知道的。虽然日记是放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的,因此可以查阅,但从来还没有人查阅过——反正大家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日记是用私人密码写的,还得解密呢。麦克弗森怎么能在六大卷字迹潦草、难以理解的日记中找到并破译有关的段落,这是个谜,现在要解开这个谜还有一定的难度。

牛津大学学者、玛格德琳学院院长乔治·内维尔牧师偶尔看到了麦克弗森顺便引用佩皮斯日记里的话,越来越想知道日记里还有什么别的内容。佩皮斯毕竟经历了一个重要的时代——经历了恢复君主制度、最后一次大瘟疫、1666年的伦敦大火——因此里面的内容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他把任务交给了一名聪明而又贫困的学生约翰·史密斯,让他看看能不能破译密码,把日记的内容翻译出来。这项任务花了史密斯3年时间,结果成就了英国语言中那本最卓越的日记。假如佩皮斯没有喝那杯茶,假如麦克弗森在一本枯燥乏味的历史书里没有提到这件事,假如内维尔兴趣不大,年轻的史密斯不大聪明,不大执著,那么塞缪尔·佩皮斯这个名字对海军史学家以外的任何人都会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关于17世纪下半叶人们的生活情况,有很大部分实际上会无从知晓。因此,那杯茶他喝得真是好啊!

和他那个阶层、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佩皮斯在通常情况下喝咖啡,虽然咖啡在1660年仍是个新奇的东西。英国人大概知道咖啡已经有几十年时间,但主要把它看成是在国外遇到的一种古怪的黑色饮品。有个名叫乔治·桑兹的旅行者在1610年把咖啡令人生畏地描述成“色如煤烟,味道与煤烟大同小异”。咖啡这个词的拼法也是多种多样,别出心裁——其中有coava、cahve、cauphe、coffa和cafe——直到大约1650年,才最后定形为coffee。

咖啡在英国得到普及要归功于一个名叫帕斯奎·罗西的人,他父母是西西里岛人,有希腊的背景,为在土耳其士麦那(今天的伊兹密尔)的英国商人丹尼尔·爱德华兹当过仆人。罗西随爱德华兹迁到英格兰,为爱德华兹的客人上咖啡,这项服务证明很受欢迎。于是,1652年,他鼓起勇气,在伦敦城圣迈克尔·康希尔坟场里的一间小屋开了个咖啡室——这是伦敦的第一家。罗西从有益健康的角度推广咖啡,声称咖啡能治好或预防头痛、“感冒不通气”、肠胃气胀、痛风、坏血病、流产、眼睛酸痛以及许多别的疾病。

罗西从自己的生意中获利不少,但他作为首位咖啡商的统治地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1656年之后的某个时候,他“由于某种轻罪”不得不离开英国。不幸的是,记载没有说明他犯了什么轻罪。只是知道,他离开得很突然,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别人马上接替了他的位置。到发生大火的时候,伦敦已经有80多家咖啡馆开业,它们成为城市生活的一个核心部分。

咖啡馆里上的咖啡不一定是很好的咖啡,咖啡是按加仑纳税的,所以一般都批量调制,冷藏在圆桶里,然后再每次重新加热一点儿端给客人。因此,咖啡在英国之所以有吸引力,与其说因为它是一种优质饮品,不如说由于它在社交活动中能起润滑作用。人们来到咖啡馆,会会兴趣相投的人,聊聊天,看看最新的报刊——17世纪60年代的一个崭新的词语和概念——交换对他们生活和生意有价值的情报。人们如想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就去咖啡馆打听。人们喜欢把咖啡馆当做办公室——最有名的要算是隆巴德街上的劳埃德咖啡馆,它后来渐渐变成了劳埃德保险市场。威廉·霍格思的父亲想出了主意:开一家里面只讲拉丁语的咖啡馆。咖啡馆巨额亏损,霍格思本人也许会用拉丁语说“彻底失败”。结果很倒霉,他因负债坐了多年牢房。

东印度公司的成立是为了胡椒和香料,但它却注定要跟茶叶打交道。1696年,小威廉·皮特大幅度降低茶叶税,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窗户税(按照逻辑推理可被认为:隐瞒窗户要比走私茶叶困难得多)。这一项政策对消费的影响是立竿见影的,从1699年到1721年,茶叶进口几乎增长了100倍,从1.3万磅增加到120万磅,然后到1750年的30年间又翻了三番。工人们咕嘟咕嘟地喝茶,女士们温文尔雅地吮茶。早餐喝茶,中餐喝茶,晚餐也喝茶。茶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不属于任何阶级的饮品,第一个在一天当中有自己固定时间的饮品:喝茶时间。在家里沏茶比煮咖啡容易,而且,茶特别适合与另一样重要的美味食品为伍:糖。糖突然之间变得很便宜,连普通的工薪阶层也买得起。英国人开始爱喝加糖和加奶的茶,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是这么做的(甚至也许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是做得到的)。在大约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茶叶是东印度公司的核心商品,东印度公司是大英帝国的核心公司。

不是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懂得茶叶的用法的,诗人罗伯特·索锡讲了个故事,说乡下有一位女士收到了城里一位朋友的礼物:1磅茶叶。当时,茶叶还是个新奇东西。她不知道有了茶叶怎么办,就把它放在壶里煮开,把叶子跟黄油和盐一起铺在烤面包片上,端上去给她的朋友们吃。朋友们顽强地一点一点啃着,说这很有意思,但不大合他们的口味。然而,在别的地方,茶和糖都越来越受欢迎。

英国人向来爱吃糖,因此当他们第一次能弄到糖的时候,大约在亨利八世时代,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放糖,如鸡蛋上、肉上、葡萄酒里。他们用勺把糖舀在马铃薯上,把糖撒在绿叶菜上,或者直接用汤匙把糖送进嘴里,要是吃得起的话。纵然糖很贵,人们还是吃得牙齿变黑。即使牙齿没有自然变黑,他们也要人为将其染黑,以显示他们多么有钱,日子过得多么滋润。但到那个时候,由于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糖越来越为大家买得起,人们发现糖特别适合加在茶里。

加糖的茶成了全英国人的一种享受,到1770年,糖的人均消费量达到20磅,而大部分似乎都加在茶里。(那个数字听起来不少,可是你要知道,今天英国人每人每年吃掉80磅糖,而美国人的食欲绝对旺盛,每人吃掉126磅糖。)和咖啡一样,茶被认为对健康有好处。在众多好处中,其中据说茶能“缓解腹痛”。荷兰医生科尼利厄斯·邦特科建议每天喝50杯茶,极端情况下要喝多达200杯,以使自己保持精力充沛。

糖还在一种不大光彩的生意——奴隶贸易——的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英国人消费的糖几乎都产自使用奴隶劳动的西印度群岛种植园。我们只是倾向于把奴隶制度完全与美国南部的种植园经济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许多别的人也靠奴隶制度发了财,尤其是商人。在1807年人口贸易被禁止以前,他们把310万非洲人运到了大海彼岸。

茶叶受到喜爱和敬重,不仅在英国,而且在它的海外领地。在美洲,茶叶纳税是令人憎恨的汤森关税的组成部分。1770年,除茶叶以外一切关税都取消了,这证明是致命的判断错误。对茶叶继续征税,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提醒殖民地居民,他们仍然隶属于英国君主,一定程度是为了帮助东印度公司摆脱突然陷入的严重困境。那家公司放账过多,无望解决。它囤积了1700万磅茶叶——茶叶是一种容易腐烂的产品,囤积的量太大——还故意支付超出它实际能力的红利,试图制造一种安乐的气氛。破产近在眼前,除非能减少库存。英国政府希望该公司能顺利度过危机,于是把在美洲殖民地销售茶叶的实际垄断权给了这家公司,每个美国人都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1773年12月16日,一群大约80名殖民地居民化装成莫霍克族印第安人登上了停泊在波士顿港的英国船,砸开了342箱茶叶,把茶叶倒进了大海。这听上去像一起普通的破坏行动。实际上,这是对波士顿一年的供应量,价值18000英镑,因此这是可判死刑的严重罪行,参与的人都知道这一点。顺便说一句,当时没有人把这件事叫做“波士顿倾茶事件”,这个名字到1834年才首次使用。也不像我们美国人今天愿意认为的那样,那群人的行为可以被说成是一种善意的、勇敢的表现,那种情绪是极其令人匪夷所思的,在这起事件中最倒霉的是英国海关代理人约翰·马尔科姆。马尔科姆不久之前曾被从缅因州的一栋房子里拖出来,涂满柏油并粘上羽毛。在赤裸的皮肤上涂上滚烫的柏油是一种令人极其痛苦的惩罚,柏油是用硬刷子刷上去的,这本身就很痛。不过,至少有一个例子,他们干脆抓住受害人的脚踝把他提起来,头朝下地浸到柏油桶里。那层柏油上还要涂几把羽毛,然后受害人被拉出去游街,最后往往被毒打一顿或绞死。因此,涂柏油和粘羽毛根本没有什么快乐的地方。当马尔科姆又一次被从屋里拖出去,又穿上了一件所谓的“扬基外套”时,他的绝望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柏油干了以后,要小心翼翼地剥呀刮呀花几天工夫才能把柏油和羽毛弄掉。马尔科姆把一块焦黑的真皮寄回英国,还附了一张字条,询问他能不能回家,他的愿望得到了批准。然而,与此同时,北美殖民地和英国拒绝和解,快要开战。15个月之后,第一阵枪声响起,当时一位诗人写道:

什么不满,什么痛苦,

还不都出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抛进海里,就一点儿茶叶,弄得成千上万人流血。

在快要失去美洲殖民地的同时,英国还面临来自另一个方面的与茶叶有关的严重问题。到1800年,茶叶已经深入英国人的精神,成为一种民族饮品,每年进口达2300万磅。实际上,所有的茶叶都来自中国,这就在长时间里造成了很大的贸易不平衡。英国人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部分办法是把印度出产的鸦片卖给中国人。鸦片在19世纪是一宗很大的生意,不仅是在中国。英国人和美国人,尤其是妇女,也服用大量鸦片,主要是以药用复方樟脑酊和鸦片酒的形式。美国的鸦片进口,从1840年的2.4万磅,增加到1872年的不少于40万磅。吸鸦片的主要是妇女,虽然相当多的一部分给儿童用了,用于治疗哮吼。弗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祖父沃伦·德拉诺通过鸦片贸易赚了一笔家产,这个情况,罗斯福家族从来没有如实说起过。

令中国当局感到无限恼怒的是,英国人特别善于说服中国公民吸食鸦片,今天大学里的营销史课程其实应该从英国人贩卖鸦片的事讲起。因此,到1838年,英国每年卖给中国的鸦片已达将近500万磅。不幸的是,这仍不足以抵消从中国进口茶叶的巨额成本。一个明显的解决办法是在日益扩大的大英帝国某个气候温暖的地方种植茶树。问题是,把茶叶变成清凉的饮品有着复杂的加工过程,中国人对此总是保密,中国之外无人知道如何创立一种工业。这时候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苏格兰人,名叫罗伯特·福琼。

19世纪40年代,福琼假扮成当地人,花3年时间走遍了中国,搜集关于种茶和加工茶叶的情报。这是一项充满风险的工作:要是被抓住,他肯定要被关进大牢,很有可能被处决。虽然中国的方言福琼一种也不会讲,但他总是推说从一个遥远的省份来,那里讲的是另一种方言,就以这种办法解决了问题。在旅行途中,他不但学到了制作茶叶的秘诀,还向西方引进了许多种宝贵的植物,其中有扇叶葵、金柑树以及几种杜鹃花和菊花。

在他的指导下,又是在那古怪地不可回避的1851年,茶叶种植业引进到了印度,种下了大约2万株幼苗和插枝。半个世纪以后,从1850年的零基础开始,印度每年的茶叶产量上升到1.4亿磅。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光荣时代突然悲惨地宣告结束。非常出人意料的是,加快这个进程的事件,竟是在茶叶种植业快要起步时,采用了一种新的来复枪,埃菲尔德式P53型步枪。这是一种老式的步枪,装弹药要从枪管里推下去。弹药外面裹着一层抹有油脂的纸,得用牙齿咬开。当地的印度兵当中有谣传说,所用的油脂是用猪和牛的脂肪熬成的。这件事令穆斯林和印度教士兵都感到极其恐惧,因为吃了这种脂肪,哪怕是无意识的,他们就会被打入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东印度公司的官员对待这件事情极其麻木不仁,他们把几名不愿意触摸新弹药的印度兵送上了军事法庭,并扬言谁不服从就要惩罚谁。许多印度兵因此确信,这都是一个阴谋的组成部分,英国人要用基督教来替代他们自己的信仰。真是不巧,基督教传教士最近在印度的活动非常活跃,更是引起了人们的猜疑。结果,1857年,印度兵发生叛乱,当地的士兵掉转枪口对准他们的英国主子。他们人多势众,杀了大量英国人。在坎普尔,叛乱分子把200名妇女和儿童集中在一个大厅里,把他们剁成肉酱。据报道,还有一些受害者被扔到井里,任其淹死。

有关这些残忍的事件的消息传到了英国人的耳朵里,报复行动来得又快又不留情。反叛的印度人被追获和逮捕,并用有意让人觉得恐怖、感到后悔的方式加以处决。有一两个人甚至被塞在大炮里当做炮弹放出去,反正记录上常常是这么说的。无数印度人被枪决或被立即绞死,整个事件深深震动了英国。事情刚结束,就有500多本关于这次起义的书问世。大家一致认为,印度这个国家太大,这个问题太大,不能交由一家公司来照管。于是,印度的控制权转到了英国君主手里,东印度公司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