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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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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也有命运,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新疆北疆准噶尔盆地基本是榆树、胡杨、沙枣树的世界。榆树的繁衍是风的杰作,常年的西北风把榆树种子播撒在天山北坡这片绿洲上。榆钱是飞碟状的,非常适合顺风飞行。沙枣树的种子就不行,沙枣只能靠鸟衔着播种。那时是榆树的世界。

后来,因为大量的开垦,北疆的榆树遭到毁灭性的砍伐。另一种树,杨树,被人在砍倒榆树胡杨的土地上大片栽植。适合杨树生长的时代到来了。大概原因是杨树可以体现人的专制和意志,很听话地按人的意志去生长,它的整齐笔直迎合了那个时代的风格。榆树就不一样,它是一种不听话的树,人统治不了它。它的每个枝都乱长,每个叉都胡伸。即使人把它栽成行,过一两年它就会长得歪歪扭扭,就像没被人栽过一样。它不能体现那个时代人的意志,它倒霉了。那个年代完全不适合榆树生长。它能存活下几棵,留住种子,已经是万幸了。若是遇到另外一个时代,遍野的榆树会留下来。小榆树长大,大榆树长到老,老榆树一直地老下去,它们不会轻易死掉。但是榆树的命不好。它的好运气到头了。想想过去的那几千万年,准噶尔盆地,榆树枝挨枝叶拍叶,一直长到天边。那是我们没到来之前大地留出来长榆树的时间。好多榆树长成大材。那时候,大地深处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枝叶。一年四季的西北风里,天空飘着榆钱籽,榆钱撒遍整个大地。

接下来是我们砍榆树的时间了。仅仅几十年,就砍光了。幸存的榆树长在人不要的荒滩野岭,勾着腰,匐着躯体,害怕被人发现似的。榆树肯定被人砍怕了。榆树有腿,早跑掉了。可是那些有腿的动物哪个跑掉了。

现在我们知道老榆树的价值了,但已经剩下不多。在北疆,榆树留下的,只有一些和榆树有关的地名:一棵树。三棵树。五棵树。不会超过七棵树。这些树都是榆树。只有榆树,才会成为大地上高大的坐标点。

好多年前,我去乌苏县三棵树乡,原以为会看见三棵大榆树。但连一棵大树都找不到,只看到一些小杨树。它们哪一棵也不配当三棵树中的一棵。问当地老人,说三棵大榆树早就没有了。以前就在乌伊公路边,过往车辆人马在树下歇脚。后来因为扩建路,还是盖乡政府,可能榆树占了地方,就给整掉了。

新栽起的杨树整齐地立在路边,就像新盖的乡政府办公室一样,没有历史。在这个地方再栽一千一万棵树,也换不回那三棵树。那几乎是大地上最后的三棵树。它消失了。

现在,乌鲁木齐保存下来的老榆树,在友好路边有一些,已经活的不像树。尽管看上去被保护起来了,身上挂了牌子,四周用铁栏杆圈住。但树生长的环境不存在了。噪音、污浊空气、孤独。一棵望不见另一棵。树是喜好丛生的植物,再大的树也不想独独一棵立在大地上。生长在丛林中,永远是一棵树的梦想。想想丛林中的树吧,刮风时一棵拍打着另一棵,一棵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通过另一棵树,另外的树,向无边际的远方传送。树的根也在地下的土壤中,相互沟连。一棵树一样通过另外的树,把自己的根系伸到远处。

现在城市中的树,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它太孤独了。活着有啥意思。想想死掉算了。

我们南湖公园有一棵老榆树,建公园前它长在农民的菜地边,长得挺好。公园设计者也想让这棵树成为园中一景,特意把它置在新挖的人工湖中,三面环水,为它修了一个很好的护栏。一切都建好后,树死掉了。人们为它精心制作的一切都没用了。怎么死的,被施工者整死的。他们用挖掘机取它周围的土时,没有考虑它是一棵树。一棵自由长成的树。它的根系伸向四面八方,伸到很远。他们把它的根整断了。把它四周已经习惯了的土挖走了,然后把它圈在一个混凝土围子里。你想想,你要是那棵树,你死不死。

还有一棵大榆树,长在伊犁去特克斯的公路中间,七八年前,我看到这棵树时惊异坏了,一棵大树站在路中央,汽车直直地开过去,到了树跟前,柏油路被树左右分开,绕过树又合成一条。我们在树旁停车拍照,仰着头看,它太高大了,仿佛看不到顶。树的两个巨杈像手臂一样伸向云天。同行的朋友说,垫路基时树被埋掉了两米,但依然这样高大。还说当初修公路时要砍掉这棵树,当地人不愿意,从四面八方赶来保护,这是他们的神树,当地人们有信萨满教的传统,有灾有病都要到这棵大榆树下祈祷,树上系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最后,这棵树留住了,不是因为村民的保卫,是筑路者害怕了,因为承包这段路施工的老板莫名其妙死掉了。今年,我再向伊犁的朋友说起这棵树,回答是:已经砍了。为什么?因为一辆车晚上撞到树上,树撞死人了。

前年,我因装修“村庄酒吧”到米泉木材场找木头,发现一大堆锯成木墩的老榆树,工人们正在把它们加工成板材,许多歪扭的木墩和板皮扔在一边,我问这些废料怎么处理。答拉到造纸厂做纸浆。又问这些榆木的来历,说是从一个山沟里砍来的。不知道榆树长在山沟里又碍谁的事了。木堆旁有一个巨大的榆树根,像一座小山似的,它粗壮的根向一个方向伸展,我爬上去想看看年轮,可是没法看清,树是用锯和斧两种工具砍伐的。可能树干太粗大,没有如此长的锯条,锯了一部分,其余就用斧头解决了。老板说,这个树根前天有人出1000块钱想买,我没卖。现在到哪去找这么大的树根,这是几百年上千年长成的东西。我说你要卖多少钱。至少要1200块吧,老板说。

我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我在乌鲁木齐没有一块私有地方能放得下它。这样的巨大东西,应该只属于辽阔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