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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十九章母亲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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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病逝后,外婆就成了拖儿带女的年轻寡妇。

那年冬天,荷塘乡张目桥村的几位亲戚结伴一起到修山看望外婆,给她带来张目桥娘家的慰问。

这些亲戚有外婆的堂弟刘岳彬、外婆的亲侄儿即母亲的表兄刘卓钦,以及我爹爹刘孟良。

那是爹爹第一次去外婆家。

那年,爹爹15岁,母亲才三岁。谁也没有料到,若干年后爹爹和母亲竟然结为夫妻,并生下清波、乐怡和我。

爹爹记得,当时刘岳彬在外婆家找出外公遗留下来的大烟枪,饱吸了几餐大烟。未成年的半大小伙子刘卓钦和我爹爹也“享用”了。

“清华大学的烟枪到底不同凡响啊!够劲!够香!”刘岳彬一边大口地抽着大烟,一边由衷地赞叹。

在外婆家中,三岁的母亲能口齿伶俐地背诵《三字经》和《弟子规》,令爹爹印象深刻。

母亲和舅舅都长得很好,既健康,又聪明,还漂亮。

大家都说,三多和伯涛得到了秩如的好根苕[1]。

由于外公死得早,母亲和舅舅是在钟厚载的爱抚下长大的。

母亲在幼年时就表现出了超群的聪慧。她的祖父钟厚载对她疼爱有加。

母亲三岁多时,钟厚载叫她端茶招待客人。母亲捧着祖传的茶碗,看到茶碗里钻了两个字,便轻轻地读出来:“秋公。”

钟厚载和客人都很惊喜:很多大人都不知道分左右,经常误读成“公秋”,这三岁的小女孩居然没有读错,知道是读作“秋公”!

钟厚载的三个儿子,共为他生了六个孙辈:三个孙子、三个孙女。这六个孙辈中,母亲最受钟厚载喜爱。

钟厚载有个钱袋子。他的三家商铺赚回来的钱就放在钱袋子里。六个孙辈中,他只许母亲碰他的钱袋子。他有时还叫母亲帮他从钱袋子里取钱。

母亲的堂哥钟发湘也很疼爱母亲。钟发湘比母亲大整整30岁,母亲没有父亲,钟发湘便有“长兄如父”的慈爱与尊严。

钟发湘是广州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毕业生,他在黄埔六期时被编在“学生第二总队步兵第二中队”。与他同期的同学毕业后,很多进了共产党的部队,也有很多进了国民党的部队。他听从钟厚载书信中的命令,毕业后返回了家乡。当时在三堂街乡当乡长。钟发湘常常到外公遗留下来的书柜里借阅图书,也常常给母亲讲故事。

红军离开井冈山开始长征及长征途中发生的事,钟发湘也给母亲讲过。

母亲一直记得,钟发湘说过,兄弟之间打架,不仅用拳头打,而且用手枪长枪和飞机大炮打。他还说过,“共匪”不是真匪,那里边有他许许多多朝思暮想的好同学、好兄弟。

除了红军的故事,母亲亲历过两件开心的事,在学龄前的母亲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是骑马。农村调皮的男孩子有骑牛的,也有骑驴骑骡的,还有骑狗的。狗是土狗,个子较小。狗的小主人爬在狗背上,让狗驮着走。钟厚载家养了几匹骏马,钟家的男人都喜欢骑马。母亲的大伯钟梅仁、二伯钟立仁、父亲钟秩如都喜欢骑着马兜风,母亲的堂哥堂姐们也喜欢由大人带着骑马。钟厚载年纪大了,很少骑马,但他带母亲骑过钟发湘乡长的大枣红马,那是母亲第一次骑马。一老一少,骑得不快。但母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在马背上的感觉。从那以后,只要有马,母亲总会想骑。母亲说,骑在马上想问题,比如构思老师布置的作文,都会跟平时不一样。

二是摸老虎。从三堂街到九峰再到麻竹垸然后到洪山那一带,是绵延数十里的群山。山很高,树木茂盛。人们平时一般不会进山,因为山上有毒蛇、虎豹、豺狗,也有土匪。有一年冬天,不知道是哪个村的猎户猎杀了一头大老虎,十几个猎人抬着叫卖。那时候,老虎是害虫,吃人咬牛,无恶不作,人人憎恨。钟厚载把它买了下来。大人孩子、主人佣工欢呼雀跃,用长长短短的木凳木棍支撑着,让老虎“雄踞”在跑马坪的大桌子上。老虎的头高高昂起,斑驳的虎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钟厚载叫长工杀了一头猪,做了丰盛席面,款待乡邻。村子里谈虎色变的农民都来摸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老虎。母亲摸了它的尾巴和脚趾。

母亲四岁入麻竹垸私塾,跟钟家一个老先生读了整整四年的私塾,背了一箩筐“子曰、诗云、李白、杜甫”,并从描红开始学会了写毛笔字。

八岁那年,母亲进了洋学堂。

那时候,洋学堂已经和私塾分庭抗礼,并且有盖过私塾之势。很多人家都选择把孩子送进洋学堂读书。母亲读的洋学堂名叫“修山益公学校”,就在麻竹垸。

母亲还记得76年前,她读一年级的语文课文:

“天亮了,公鸡叫。起来!快起来!”

“爸爸早!妈妈早!一早起来去学校。见了老师敬个礼,见了同学问声好。”

源自尊师重教的家风,母亲对老师充满敬重和感恩。她至今还记得她各年级的班主任的姓名,也还记得一些当年的同学。

一年级的班主任叫钟曼钦,兼教国文。

二年级的班主任叫钟国山,也兼教国文。

钟国山是一位很爱国的老师。他经常在课堂上讲抗日的事,还多次请修山、三堂街一带的抗日游击队长和队员到班上讲抗日故事。游击队员藏在棉田里、竹山里、水库堤里伏击日本鬼子的故事深深地铭刻在母亲的心里。令人痛心的是,解放后这位爱国教师却被划为地主分子,在一次用石灰水在墙上写标语时,一不小心将“我们受帝国主义压迫”写成了“我们爱帝国主义压迫”,引来了杀身之祸,被立即执行枪毙。大队的民兵要斩草除根,接着把他的几个儿子也全部杀掉了。他的外孙潘新民在湖南师范学院[2]毕业后,曾在桃江一中长期担任语文教师,后来调到中南大学附属中学任教。

在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学年中,母亲和全年级同学一起转到南晓村吉林公学校。“公”就是“公屋”,学校就办在这个叫吉林公的公屋里。母亲三、四年级的班主任都是一个叫唐林佑的国文教师。

母亲从入学开始就品学兼优,期期当班长。每次期中考试、期末考试总是第一名。老师们在批评或惩罚那些调皮捣蛋、成绩差的男同学时,总拿母亲作对比,总是表扬母亲。有些男同学不服气,他们想着法儿地整母亲。早上母亲走在上学的路上,有些从不按时到校的男同学把牛横在路中,母亲害怕就不敢过去,只得拐弯走泥泞的田埂。遇上下雨的冷天,外婆会准备两双鞋子给母亲,一双高帮的雨靴母亲穿着去学校,进了教室母亲就换上一双棉冬鞋。调皮的男同学会把母亲的高帮雨鞋扔到雨中的操场上,叫母亲穿着棉冬鞋去捡。中午在学校吃饭,每个学生都是吃各自早上从家里带去的饭。有些调皮的男同学提出要跟母亲换菜吃。他们把母亲饭盆里的腊肉或鸡蛋夹走,一口塞进大嘴里,然后逃得远远的,哈哈哈地坏笑,却不把他们的菜换给母亲。

外婆在村上遇到这些调皮的男生,会嗔怪他们:“三多的满分不是老师给的哦,是自己考的哦,你们要努力学习争取以后也考满分哦,不要再欺负三多哦!”

四年级读完,小学就毕业了。

母亲考上了修德完小。那时候小学分为两部分,即“初小”和“完小”。一般人家的孩子读完四年初小,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就不再往上读。所以四年级读完后,一般就算小学毕业了。

完小是两年制,仍称五年级、六年级。

修德完小在修山街上,学生都被要求住宿。母亲把外公遗留下来的书带到学校看,也借给班上的同学看。

男生女生们都住在学校,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件冲破封建礼教思想的事。

外婆是能接受新思想的女性。她出嫁前曾经是荷塘乡青年革命协会的积极分子,把很多双脚脓血汩汩、疼得满床打滚的小女孩从缠足布中解救出来。外婆不仅同意母亲读书,而且希望母亲能像外公一样读到外面的大学去。

母亲在修德完小读五年级时,校长叫符颖南,修山官厅人,大地主家庭出身。

开学不久,符颖南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讲话,说日寇的飞机正在连番轰炸常德,市区的房屋几乎全部被炸毁。县城的人逃到郊外的棉花地里,竟叫日寇的飞机炸得血肉横飞,几十亩棉花被鲜血染得通红!

符校长慷慨激昂地叫老师们努力教书育人,叫同学们发愤读书,尽快成才,成才后打日本鬼子,保卫祖国。

母亲的班主任兼国文老师叫符判治,沾溪乡人。同学们暗地里叫符判治的谐音“符胖子”。音乐老师叫周新华,三堂街人。周新华老师教学生们唱歌,还教识谱。母亲的歌唱才能是周老师发掘的。在分班级的全校合唱赛中,母亲所在的班级唱《毕业歌》,周老师叫母亲领唱。历史老师叫钟希贤,石迹坪人。英语老师姓易。同学们以前都没接触过英语,在第一堂英语课上易老师一开讲,课堂上就哈哈哗哗地乱成一片。易老师教大家念“A、B、C、D、Goodbye”,同学们嘴都笑歪了,念成了“A、B、C的郭得婆”,把“D”念成“的”,正合了土话的发音,同学们错得合情合理,易老师拿学生的错误没办法,只能一遍一遍地扫盲。上了一段时间的英语课后,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个段子在班上流行起来:“父母大人膝下跪禀者:儿在学校读book,English不懂得!”

第二个学期初夏的一天,班主任符老师在班上读报,说汉寿县作新乡厂窑及周边发生惨案,三万多无辜的中国老百姓惨遭日军屠杀。母亲及同学们小小的胸膛里填满了恐惧和忧虑,更增添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愤慨。

母亲读完小学六年级时,校长换成了钟菊缘。钟校长是赤塘人。语文老师叫钟爱林。母亲特别记得她的体育老师钟联云。钟老师教母亲翻单杠、双杠,还教乒乓球、跳绳、长跑和跳远等。母亲常说,她后来身体一直不错,得益于钟老师的体育观念和课程。

那年深秋,符老师在班上激动地演讲。他告诉同学们:常德会战结束了。中国守城部队坚守,与来犯日军浴血奋战了半个月,中国守军8000名将士战死。日军在常德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常德变成了人间地狱。

“修山会遭到豺狗一般的日本鬼子的侵犯吗?”

“日本鬼子什么时候能滚出中国?”

“学校里会不会有日本鬼子突然闯进来?”

母亲和同学们常聚在一起议论。

在修德完小读了两年后,1944年夏,母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考入湘山中学。

湘山中学也位于修山街上,由钟氏族人合力创办,是一所正规的初级中学,也是桃江第一所中学。

在此之前桃江子弟如果要读中学,必须到外地去求学。

母亲成为桃江境内最早的中学生之一。

母亲入学的这个学期,新办成的湘山中学首次招生。因此,母亲也是湘山中学的第一批学生。湘山中学后来迁入桃江县城,改名为桃江一中。后又在湘山中学的原址上创办了桃江三中。这是后话。

湘山中学也是住宿制。同学们朝夕相处,关系很好。毕业后数十年,母亲和一些同学还有联系。

母亲入学后,学校还在建设之中,母亲和其他同学都参与了挑土建操场的劳动。

母亲还记得,当时的校长叫钟风,经常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显得威风凛凛。钟校长是一位闻名的语文教师,但他不授课,专职当校长。母亲的班主任姓崔。

母亲还记得在湘山中学发生的一件全校师生拉肚子的事。

那时候,学校事务室叫学生轮流采买。有个叫刘正夫的同学有一天在事务室值日,他在街上买回来肉食及汗菜等各种蔬菜后,便和几个同学帮厨房洗菜。炊事员抽空拿起茶杯喝水时,刘正夫叫炊事员休息一下,他抄起大锅铲像模像样地炒他刚买回来的汗菜。结果全校师生饭后都拉稀。后来调查发现,刘正夫给汗菜倒的油不是食用油,而是厨房点灯用的桐油。幸好没毒死人,后来这事成为刘正夫一辈子的笑柄。

后来,刘正夫回荷塘乡张目桥村开了一个小型打米厂,为附近的村民打米。

母亲还告诉我湘山中学与她同班的其他同学的情况:

张庆鑫,三官桥人,后来教书,解放后长期担任校长。

吴采章,柳溪人,后来当了公社革委会干部和乡干部。

符启贤,修山人,“文化大革命”期间劳改致死。

王乐尧,修山人,解放战争时期因战乱而死。

钟帆楚,修山街上人,湘山中学校门口包子铺家的儿子,后来参军入了国民党部队,解放前夕随部队去了台湾。

郭寓敏,修山人,同钟帆楚一起当兵,一起去了台湾。

钟家厚,柳溪人,后来当了小学教师,长期在荷塘乡张目桥小学教书。

钟作舟,修山人,后来娶了我爹爹的大妹妹即我的大姑刘静琴,成为我的大姑父。长期在桃江三中担任高中语文教师。

符资元,修山人,后来娶了母亲的堂哥钟启涛的女儿钟麦云,成为母亲的堂侄婿。后来在荷塘公社当干部。

刘石柏,荷塘人,后来在荷塘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他曾经让母亲深刻感受到世态炎凉。

钟吉丘,修山人,后来在荷塘公社当革委会主任。母亲和他很多年没有联系,但他曾经关照过母亲,让母亲感动和铭记了一辈子。但缘分的安排让他家与我家成了亲戚。这是后话,留待后文再说。

……

母亲升初中后的第一个寒假里,母亲慈祥的祖父钟厚载逝世。

钟厚载生前不仅百般宠爱和赏识母亲,还做主为母亲挑了一门娃娃亲。

钟厚载是一家之主,对家里每个成员的每一件事,他都能作决定。对母亲的婚事,当然也不例外。

母亲不满七岁时就许配了人家。

事情是这样的。

钟厚载分散在三个镇上的三家大商铺日进斗金,农民出身的他时刻不忘将钱变为田土。只有将钱变为田土,他才会踏实,才会真正感受到发财的滋味。

哪里有好田好土,他就在哪里买。在修山,在马迹塘,在三堂街,在赤塘,在汉寿太子庙康家山,都有钟厚载的田土。买了田土后,他就雇请亲友管理。管理类似于承包,由于互相信任,所以一般只是口头协议。管理者负责交一定数额的收成给钟厚载,余下的归管理者所有。如遇歉收,则按实际情况,由双方协商修改交收比例。

在康家山的12石水田及若干亩茶山,都由钟厚载妻子的堂弟老胡管理。老胡是三堂街人,他其实也是通过雇用康家山本地人管理的。但他常去康家山,对那一带的人与事都比较熟悉。

有一天,老胡特意到麻竹垸找到钟厚载,对钟厚载夫妇说:“我替三多相中了一个人家,你们看行不行?”

老胡说,他替三多相中的是康家山的一个好人家。他说康家山有个重仁义的大地主曾浩之,家有80石水田、20石棉田,生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曾庆余又名曾章甫,与三多一样都快七岁了,生得乖巧伶俐,与三多是天生一对。他还说,他来之前已跟曾章甫的爹爹曾浩之商量过,曾浩之满心欢喜,只等厚载老爷回话。

“你们两家门当户对,钱上码钱,富上加富咧!”老胡说。

钟厚载即请人对照曾章甫和三多的生辰八字算,得知是天赐良缘,大家一派欢喜。向老胡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浩之家的事,包括为人、家风、田土家产、健康状况等情况后,钟厚载便应承下来了。

老胡得了钟厚载的赏钱,便急急去康家山曾浩之家回话。老胡在曾浩之那里又得了一串赏钱。

母亲放学回家后,钟厚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知道这事是大是小,总之没当一回事,像以往一样上楼到厢房做私塾先生布置的功课。

那年春节前,老胡又来了。

钟厚载年事已高,担心他去世时三多还年幼,担心三多出嫁时他不能亲自操办,他把200块银元交给老胡,请老胡将这200块银元带给曾浩之,说留在曾家将来做三多的嫁妆。

200块银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时一块银元可买一亩良田。

第二年春忙刚完工,康家山曾家来了聘礼,外婆回赠礼物。母亲就正式订了婚。

订婚没有举行仪式,曾家没有来人,两亲家没有见面。曾家的聘礼是请老胡用红漆木箱挑来的,钟家的回礼也是老胡第二天用红漆木箱挑去的。

曾家来聘礼的这天,是正常的上课日。母亲从私塾放学回家才知晓订婚的事。钟厚载告诉她:“你从今天起正式有了丈夫,你已经是汉寿太子庙康家山曾家的媳妇。”

母亲好奇地看了红漆木箱里外婆准备的回礼,看到有当时流行的男孩子的呢子鸭舌帽和衣裤、布鞋等。她想象着第二天老胡挑回去后,她的丈夫穿戴一新的模样。

钟厚载逝世时,曾家没有来人,但派老胡送来一份祭奠礼。


[1] 好根苕是桃江方言,就是说遗传了上辈的好基因。

[2] 湖南师范学院,即现在的湖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