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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2季》【第四章·暗访黑医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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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了,散了

很多年后,我还能感觉到,我对那座海边城市充满了无限怀恋。我甚至在想,等到我老了,我慵懒地坐在阳台上,亚热带的温暖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听着很多年前的音乐,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会回忆起这座海边城市,它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座海边城市有一条古老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家家鳞次栉比的服装专卖店,街道上铺着青石板,显得异常古朴。街道上每隔几十米就会有一棵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像扇子一样,在辽阔碧蓝的天空中缓慢摇曳。

我经常会走在这条古老的街道上。

店铺里经常会有流行音乐流出,流淌在大街上,让我听得如痴如醉。那些店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些此后让我无法忘记的流行歌曲。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小山峰,山峰顶上有一座小寺庙,经常会有人去那里进香。

就是在那座寺庙门前,我遭遇了一场爱情。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生活可好?

她现在只生活在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歌曲里。我一听到这些歌曲,就会想到她。一想起她,我就会泪流满面。那天中午,我在那条古老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一个女孩子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轻声问:“帅哥,到寺庙怎么走?”

我转过头去,看到身边站着一个美女。那是一个标准的南方美女,皮肤微黑,五官标致,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鼻子略扁,嘴唇也微微上翘,显得很倔犟。这是一张标准的南方女孩子的脸庞和五官。和南方的所有女孩子一样,她身材小巧玲珑,像一管毛笔似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漫天飞舞。

南方人都把男子叫帅哥,把女子叫美女。据说有一个北方女孩刚刚来到南方,听见别人叫她美女,她异常开心,可是,等到几分钟后,人家又把她身后的一位老太太也叫美女的时候,她感到极度失落。

她所问的寺庙就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山上。我向她指点了方向后说:“如果愿意,我给你当导游。”

她显然很开心,然后试探地问:“多少钱?”

我说:“免费为美女服务。”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会和她发生什么故事,出生在南方城市的她身材挺拔,美若天仙;而出生在北方农村的我,高大粗壮,满脸凶相。在这样漂亮的女孩面前,我只能自惭形秽。

我们一起向山顶上走去,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游人稀少,间或有对对情侣迎面走过,比肩携手,笑靥如花,让我无比羡慕。

她说她出生在临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上班。她大学学的是理科。我从她说话逻辑性很强、思维很缜密就能感觉到。她话语很少,而更多的时候是我在侃侃而谈。我也是第一次才发现,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自己的口才会如此好。

那座山上有一座寺庙,还有一座道观。她不明白寺庙和道观的区别在哪里。我说道教是发源于中国的宗教,至今也只有中国才有这种宗教,它的创始人是春秋时期与孔子齐名的老子;而佛教发源于印度,东汉时期传入中国,它的创始人是古印度王子释迦摩尼。道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而佛教供奉的是如来佛祖、十八罗汉,但是它们的供奉对象中,有一个共同的人物,这就是观音菩萨。

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你学的是宗教系?”

我说:“我学的是中文系,中文系又名万金油系,什么都要知道一点。”

那天她很快乐。她说我是她遇到的一位知识最全面的人。我记得自己那天好像很卖弄,说了宗教,还说了历史、地理,又故意说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文学。我将那些长长的外国人的名字一骨碌一骨碌地从口中说出,就像说自己家的邻居一样信口拈来轻松而随意。她说:“你很了不起。”我曾经为她的这句话暗自骄傲了很长时间。

如今,所谓的文学只能骗骗这些单纯的小女孩。曾经高居在圣殿之上的文学,现在沦落尘埃中,它的价格比白菜萝卜还低贱。

我们分手的时候,互换了手机号码。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她的短信,可是我的手机不能发送短信,只能拨打和接听电话。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打过去,这一聊,又是半个小时。第二天,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让我心疼了大半天。

当天晚上,我买了一张IC电话卡,找到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呱唧呱唧地又和她聊了起来。那时候已经是北方节令中的谷雨,南方开始炎热起来。本年度新生的第一批蚊子像山本五十六的轰炸机一样,在树丛中群起群落,它们看到了穿着短袖短裤的我,浩浩荡荡地兴高采烈地杀奔过来。我边驱赶着蚊子,边和她打电话,陶醉在一厢情愿的幸福中。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即使蚊虫叮咬也在所不惜。

到天亮的时候,一张50元的电话卡,被我打空了。而我的全身,早就被蚊虫叮得斑斑点点,像麻疹一样。

可是我很幸福。我告诉主任说:“我有女朋友了。”我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了女朋友。

那时候,每天晚上打电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这场爱情其实很短命,它只持续了一个月时间,就被她的父母扼杀在摇篮中。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去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两次。这两次我都是一个人住在宾馆里,站在窗口,遥望着她家所在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武大郎爱上林黛玉一样的幽怨和哀伤。

在见面的这两次里,我只是和她手牵着手,走在城市郊外的山路上和大海边。黄昏的时候,她说父母在家等着她,我就急急忙忙地打的送她回家。她的手很小很柔软,像一只被我握在手心的温润的小鸟,惹人怜爱。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她,幻想着和她在一起的情景,甚至很无耻地幻想着和她同床共枕,尽管我知道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她在我的心中非常美好,即使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依然像圣女一样纯洁无瑕。

我第三次去她所在的城市的时候,她说她晚上要加班,我说好吧我等你下班。她说她加班要到天亮,我说我等你到天亮。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们两个没有结果的。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的父母嫌我没有房子车子,而房子车子是这座城市的女孩子择偶的最基本标准。

我像被灼伤了一样痛苦。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爱她,只有我把她看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但是,在现代社会里,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还要有金钱。

我只能痛苦地放弃。

几天后,我再打她的电话,她已经换了号码。

我将这段爱情斩断,丢在记忆的风中。

那座城市,我再也没有去过,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去。

我终于明白了,钱对于爱情来说,是多么重要。我要拼命赚钱。

小城故事多

小城市的生活很悠闲,在那条街道上,我经常能够看到一些信步漫走的人。亚热带的和煦阳光打在他们的肩上,他们脸上带着陶醉的神情。走累了,他们就会坐在街道两边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是这条街道的风景,他们点缀了这条街道。

距离街道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非常寂静的巷子,巷子里开着有限的几间门店:一间茶馆,一间烟酒店,一家小饭店。

茶馆是站长的叔叔开办的,他姓霍,我叫他霍叔。

霍叔是一个异常豁达的人,他总是笑眯眯的,像一只躺在阳光下的老猫。他从来不会生气,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生气。霍叔一天到晚都泡在茶馆里。茶馆的门口有一棵老榕树。老榕树垂下长长的气根,像珠帘一样遮掩在茶馆门口。南方的夏季异常漫长,南方的天气非常炎热,而浓密树荫下的茶馆,却显得异常凉爽。所以,每逢黄昏时分,茶馆门前的榕树下,总会聚集一群人。

这群人基本都是本地人,年龄都和霍叔相当。他们也是茶馆的常客。

这群本地人的关系盘根错节,每条街道每条小巷都有他们熟识的人,都有他们的消息源。这间茶馆是这座城市每天民间新闻的集散地。这些新闻是很难在报纸上和电视里看到的,它异常鲜活、异常生动,它是真正的来自民间的“民生新闻”。

新闻的体裁分为消息和特稿。我很多消息稿件,也都来自于霍叔这里。

这个记者站只有三名记者,两名当地人,而我是外来户。这两名早到的记者垄断了市委市府的所有资源。市委市府有什么政策,他们总能从通讯员手中拿到文件和通稿。他们像防火防盗一样防范着我,害怕我会抢夺他们的新闻资源和新闻线索。其实,我和他们的新闻取向大不相同。我喜欢采写民间新闻。就是通常所说的社会新闻,我对他们那些干巴巴的时政新闻稿件,一点也不感兴趣。

那时候快到年末了,他们每天电话不断,都是部门要开年度表彰会议,邀请他们参加。在表彰会上,他们一手拿红包,一手拿通稿,胳膊上还会挎着年货,兴冲冲地满载而归。第二天的报纸上,就会出现部门名称和一大堆数字。这是每年年末,各种年度总结会上最常见的现象。我没有这样的机遇,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社会新闻,每天泡在霍叔的茶馆里,或者浪荡在小城的街巷,左顾右盼,打听线索。

霍叔是我遇到的难得的好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为难别人和伤害别人。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他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倾听别人说话。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在一言不发地倾听着,面容平静,一如枯井之水,不泛任何波澜。

霍叔偶尔还会唱起歌曲,声如破锣。他唱起电视剧《霍元甲》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他眯缝着眼睛,脸上写满了沉醉,宛如自己就是那个穿着长衫的霍元甲,也许还有那部古老电视剧中的女主角赵倩男……我听到霍叔总是翻来覆去地唱着这一首歌曲,他也可能只会唱这一首歌曲。

霍叔没有“赵倩男”,他独身一辈子。

听别人讲,霍叔年轻的时候被抓壮丁,跟着部队,从南方一直开到了东北,在大黑山被林彪的部队包了饺子,于是就地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建国后,东北一些部队开赴朝鲜,霍叔也去了,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中,被冻僵了,后来就被美军俘虏了,关在巨济岛。后在甄别俘虏中,霍叔不愿意去台湾,一定要回到祖国的怀抱。

回来后,霍叔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历次运动中,霍叔都被审查、被批斗,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后,霍叔才得到解放,才享受到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平安和宁静。

年轻的时候,霍叔是“叛徒”,没有人敢嫁给他;现在到了老年,贫穷孤苦,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霍叔的生活很单调、很落寞,只有每天晚上来到茶馆的这些常客,才给霍叔单调的生活增加了一点亮色。

在这座城市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朋友,有些朋友直到今天还在和我联系。这些人,都是传说中的底层人。而我好像只有在底层人群中,才有一种归宿感,才会如鱼得水。因为他们都心地坦诚,没有顾虑,一根香烟就能成为好朋友。

在这座城市里,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位走南闯北的磨刀老人。这种职业现在几近消失。在20年前,南方的街巷经常会响起“磨剪子来——抢菜刀”的吆喝声,而现在,这种声音很难听到了。

磨刀老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就像一个衣衫破旧但是神采奕奕的汉子。自行车尽管看起来饱经风霜,但是它结实耐磨,充满内涵。磨刀老人每年元宵节过后,就骑着这辆自行车从广西的老家出发了,车子后座上绑着磨刀石和开刃儿的工具。他每到一座城市,就会走到一家家饭店的门口,吆喝一声:“老板,磨刀来……”老板就会拿出菜刀。这家磨完了,再去下一家。

磨刀老人一般会在一座城市停留一个星期,该磨的菜刀磨完后,老人又骑着自行车奔往下一座城市……就这样,每年的一月到六月,老人骑着自行车,驮着磨刀工具,从广西出发,经过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辽宁,他沿着海岸线走。而等到每年的七月,老人又骑着自行车向南走,依然是走一路磨一路,而快到腊八节的时候,老人也回到了家中。

老人的生意都是老主顾,所以不担心没有生意。今年刚开春,老人走进这家饭店;明年的这个时候,老人还会如期而至。老人很喜欢这种候鸟一样的生活,这20多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磨刀老人的生活对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无数次幻想着能够像他一样走遍长江南北长城内外,可惜我要工作,要养家糊口。我只能把浪迹天涯的梦想收藏起来,等到像他那样的年龄时,再付诸行动。

不能去遥远的地方,我可以去周边旅游。

距离这座城市上百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海岛。海岛上有一些渔民,下海捕鱼和织补渔网是他们所有的工作。我曾经用了三天三夜,沿着海岸线,围绕着这座海岛走了一圈。当地渔民说,我是第一个走遍全岛的人。

在这里,我欣赏到了绝美的不为人知的风景。

我的背包里装着一把一尺长的藏刀,还有一些干粮,再有一本书籍,我就这样行色匆匆地上路了。这把藏刀跟着我走了很多地方,现在还在我的书房里。在我收藏的几十把刀具中,唯独这把藏刀让我情有独钟。它是我用100元从一个藏族男人的手中买到的。

那座海岛上有些地方的风景非常恐怖,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那些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它们静静地躺在海天一角,不为人知,就这样静静地走过了几万年,几十万年,任海水冲刷,雷电击打,阳光暴晒,风暴鞭挞……

有一次,我刚刚爬上一块巨大的礁石,突然看到,在热带暴烈的阳光下,无数只螃蟹,一眼望不到边的螃蟹在剑林一样的石丛中,慌手慌脚地爬来爬去,无数只腿脚都在乱动,无数个身体都在移动,无数双眼睛都在转悠。那种恐怖的景象,让我差点眩晕过去。几分钟后,这些螃蟹像层层叠叠的浪涛一样,卷进了大海里,海岸边只留下了白得耀眼的岩石和绿得刺眼的草丛。我想着,这些螃蟹一定有放哨的,它们一看到有人走近,就逃进大海里。可能它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人,只要有异类走进,它们就会逃走。

我在海岸边还见到了一人多高的仙人掌。那种向外伸张的,张牙舞爪的尖刺同样让人恐惧。无数株高大的仙人掌枝蔓丛生,有的上面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的还长了巨大的仙人球,有的是从枯萎的枝杈上重新生根生长。春去春回,花开花落,它们几万年、几十万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时间在这里凝固了,静止了。亘古以来的蛮荒让这些风景一成不变,却又令人惊悸。

我沿着海岸线一直行走着,有时候,前面是断裂的岩石,岩石下几十米处是波涛汹涌的江水,水面上还有露出来的礁石。我在断崖前停住了脚步,不知道何去何从。退回去吧,也许要多走几里几十里路;跳过去吧,又非常危险。

后来,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我先将背包扔到断崖对面,再将衣服脱下来扔过去,然后退后十米,快速奔跑,赤条条地跳过去。我的身体呈现出一条抛物线,像石块一样落在了对岸。我的手指紧紧抓住对岸的岩石,拼尽全力爬了上去。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岩石上,全身累得几乎虚脱,身体下面,就是刀砍斧凿一样的断崖,风声呼呼,涛声拍岸。

多年后,我总会梦见自己那天跳过断崖的情景,梦中的我没有跳过去,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掉落在了悬崖下,掉落在礁石上,无数只螃蟹争先恐后地爬上我赤裸的身体……我大喊一声醒过来,浑身都是汗水。

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处风景,非常美丽,它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张海滨风景照片都要美丽十倍以上。海水非常蓝,蓝得像将一片蓝天融在了海水里,蓝得通明透亮,蓝得让人心醉,让人不忍目睹。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沙滩,像母亲拍打着即将熟睡的婴儿,轻得连声音都听不到。沙滩一望无际,沙粒很细很细,掬在手中,就会从指缝漏下去。沙滩又非常纯净,没有任何杂物,这样的风景同样没有人打扰。沙滩在这里同样沉睡了几万年、几十万年,所以才会这样纯净美好。远处有一片树林,点缀在沙滩上,让这一切如同梦境。

今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此后,我所见到的风景都有人迹存在,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肮脏的污染。人类在大自然纯美无瑕的脸上,刺砍出一道道龌龊的伤疤。世间万物本应和平相处,而造物主又是极其公平的,人类的暴行,总有一天会遭到清算。

那时候我没有相机,无法拍摄下这些绝美的风景。这些绝美的风景只保存在我的心中。当我老了,当我坐在阳光下回首往事的时候,它依然是绝美的。

在霍叔这里,我还认识了欧阳叔。

欧阳叔比霍叔年轻几岁,他一生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和沉默寡言的霍叔不同,欧阳叔谈锋甚健,见多识广,听说他后来还在民俗博物馆上班过。和霍叔相同的是,欧阳叔也是单身。

欧阳叔的经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欧阳叔说,现在,南方人要找北方的历史,只能去北方的古村落;北方人要找南方的历史,也只能去南方的小乡镇。这一二十年的过度开发,已经割断了中国5000年民族文化的纽带。

说起北方和南方的区别,欧阳叔娓娓道来:

南方人乘船,北方人乘马。南方水乡河网密布,降水丰富,船就成为了交通工具;北方草场一望无际,气候干旱,人们就以马代车。曹操的83万军队纵横北方,而到了南方就不适应了。所以乘船乘马,各有利弊。

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南方高温多雨,水田河网,遍布其间,适宜水稻生长;北方干旱寒冷,气温较低,适宜小麦生长。吃惯了大米的人,就吃不惯面粉;吃惯了面粉的人,也吃不惯大米。所以,南方人来到北方,北方人来到南方,首先要解决饮食习惯。

南方人普遍身材娇小,北方人普遍身材高大。南方气候炎热,新陈代谢加快,脂肪无法储存;北方气候寒冷,生命周期长,营养积累多。赤道上的人普遍寿命不到40岁,又黑又矮;而爱斯基摩人和俄罗斯人百岁寿星很多,身材又非常高大。

南方语言繁杂,北方语言单一。南方地形复杂,战争较少,所以一地一方言。福建沿海就有福州话、闽南话、厦门话;广东沿海就有潮汕话、广州话等。北方地势平坦,战争不断,民族大融合,所以语言就被同化,很单一。看看古代的战争,几乎都是在北方展开的,而南方地面发生的战争则相对要少很多。

南方的屋顶是尖的,北方的屋顶是平的。尖是为了更好地排水散热,而平则是为了晾晒谷物。徽派建筑、岭南建筑,都有一个尖塔;而北方窑洞,通气孔只有小小的门窗,便于保暖。

南方人好茶,北方人好酒。南方气候炎热,喝茶降温泻火;北方气候寒冷,喝酒增温保暖。地处亚热带的广东、福建,没有一家白酒厂;而东北、西北则鲜有茶叶厂。

南方人精明,北方人豪爽。南方人做生意做文人居多,而北方人做武将居多。南方人不打架,好骂仗;而北方人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南方人只有在认准你后,才会和你交朋友;而北方人一见面就大呼小叫,要两肋插刀。南方人吃饭AA制,北方人吃饭抢着付钱。

南方人骗子多,北方人抢匪多。短信诈骗,掉包计……都出在南方;凶杀案,抢劫案,大半出在北方。即使在南方发生了,也基本上是北方人干的。

欧阳叔说,总而言之,南北方的种种差异,是由于地域原因造成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各有特色,你不能说谁就好谁就不好。

欧阳叔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可是,在说话的间歇中,他总是在费力地咳嗽着,涨得满脸通红。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欧阳叔说:“没事,很多年都是这样。”

我突然想到欧阳叔是不是肺部有问题,力争要带着他去医院看看。那天,在当地医院拍摄了CT后,医生表示他看不懂“片子”,让欧阳叔去省会一家著名医院看看。

第二天,我就带着欧阳叔的CT片乘火车来到了省城火车站。CT片很大,不能折叠,我只能夹在腋下。

炮兵医院

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橘黄色的阳光。那种柔和的阳光似乎穿过了层层迷雾,才照射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而太阳,则像一个氢气球,浮在空中,飘飘悠悠,没有质感。那天,我走下火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了每天都拥挤不堪的站前广场。我的腋下夹着欧阳叔的CT片,肩膀上挎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就像“陈奂生上城”。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我。那些躲藏在人群中的眼睛,看到了我腋下的片子,都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

而我却还浑然不知,我像一只清晨的鸟儿,兴致勃勃地扇动着翅膀,一头撞进了他们编织已久的罗网里。

我穿过马路,走了几十米远,身后就追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身材非常矮小,肤色黝黑,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他像鹤立鸡群一样引人注目。他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问我:“叔叔,到炮兵医院怎么走?”

我站住脚步,好奇地看着他说:“什么炮兵医院?我不知道啊。”

少年说:“炮兵医院你都不知道?很有名的,我妈妈在那里住院。”

少年说完后,就径直走了。

我没有留意,以为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寻常的问路者,我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

我走出了30多米远,又有一对夫妻和我擦肩而过。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是故意要让我听见。丈夫模样的人说:“炮兵医院太好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

妻子模样的人说:“是啊,哪里能买到锦旗呢?”

丈夫模样的人然后就转过身来,用梅花鹿一样的诚恳眼睛看着我问:“兄弟,你知道哪里有锦旗卖?”

我摇摇头,没有停下脚步。

那名男子赶上几步,在我身边感慨地说:“哎呀,炮兵医院的医生太了不起了,把我多年的顽症治愈好了。”他的唾沫星喷到了我的耳边。

我再次摇摇头,心想,炮兵医院治好了你的顽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没有跟上来,他们走入了一个岔路口。

我继续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著名医院,是一所三甲医院。

拐过弯,刚走了几步,路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我,他问:“帅哥,有打火机吗?”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我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燃了香烟后,看着我腋下的CT片,很关心地问:“你要看病?”

我点点头。

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凑近我,装着很神秘地说:“千万不要去前面那家医院啊,去年我肠胃炎,花了5万元还没有治好。那家医院的医生心黑啊。”他边说边举起右手,叉开五指。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像五根香肠。

我站住脚步,脸上带着犹疑的神情。中年男子马上不失时机地说:“你看看,大楼盖得那么漂亮、那么高,钱怎么来的?还不是盘剥我们患者的。你千万不要去啊,去了就上当了。”

我说:“现在哪家医院不是拿着刀子宰人?没办法啊。”

中年男子马上站直身子,以一种见多识广的口气说:“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就见过一家医院,真正是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我在前面那个医院花了5万元,肠胃炎没有治疗好,去了这家医院,只花费了3000元,就彻底治愈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复发。”

我问:“哪家医院?”

中年男子说:“炮兵医院。”

我心中暗自发笑,去你妈的,这一路都是托儿,摆明了就是要将我拉进罗网中。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前面遇到的少年、夫妻,这里遇到的中年男子,都是医托。而那家炮兵医院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一家私立医院,绝对不是炮兵部队主办的公立医院。

我向前走去,中年男子还意犹未尽地跟在我的身边,谆谆告诫我说:“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才给你说实话,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置之不理,继续向前走。

又转过一道弯,就看到了那家公立三甲医院的大门。在距离大门几十米的地方,我被一个中年女子拦住了。她穿着陈旧的衣裳,满脸悲戚,愁眉不展,就像失去了阿毛的祥林嫂。

我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上面有一层油腻。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兄弟啊,你是不是去看病?”

我点点头。

她说:“千万不要去这家医院啊,这家医院坏透了,把我的丈夫治成了半身不遂,花费了我家十几万元。你千万不能去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善良,像一只冬天的母羊。

我知道又遇到了一个医托,我故意不说话,想继续看她如何表演。

她仍旧用那种带着哭声的花腔女低音说:“没有办法,我把我丈夫从这家医院接出来,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花了两千多块钱,我丈夫能走了,能跑了,马上就要出院了。”

我极力压抑着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笑声,继续看着这个女人惟妙惟肖的表演。

女人看着我,她想着她的话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想着我一定会问她的,会问她那家能让她丈夫又蹦又跳的医院是哪家医院,可是,我偏偏不问,我就要让这个女人难受。

女人真的很难受,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看到我没有反应,就终于忍不住地说:“我丈夫现在在炮兵医院,炮兵医院最好了。”

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没有理她,向前走去。女人跟在身后,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后来,她看到了医院门口站立的保安,保安的目光投向这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火车站到这家三甲医院仅仅几百米的路上,医托遍布,少说也有上百名。上百名医托分段设防布控,每一个来自外地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会遭到他们的纠缠。医托们都有手机,当第一站的医托没有搞定你,马上就会打电话告诉下一站;下一站上来纠缠,还是没有搞定你,又会转告接下来的一站。他们层层设防,各司其职。你看到路边的恋人、夫妻、散步的老人、流浪的少年、背着书包的儿童、打扑克的、蹬三轮的、背着行李赶路的、买矿泉水的、抠脚趾甲的、等人的、问路的、聊天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医托。这条路上的医托远远多于行人,而路边的饭店、商店,也都是为医托所开,他们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医托。

只要你走向这个方向,只要你想来到这家医院,你就成为了鱼儿。他们设置了层层渔网,你冲过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你冲过了第二道,后面还有更坚韧的渔网等着你。不信搞不定你!

那天,我在那家三甲医院挂号就诊,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后,才走进了内科专家的诊疗室。医生在看过欧阳叔的CT片后,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轻微肺炎。这种病情都没有必要拍CT片,用X光透视就可以了。轻微肺炎不用打针住院,吃几天药物就好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拿着欧阳叔的CT片,我走出了医院。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来时太匆忙了,我连早点也没有吃。我走进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叫了一盘鱼香肉丝饭,将CT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看书。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她说:“大哥,看病啊?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说:“你看吧。”

她从纸袋里抽出片子,煞有其事地对着阳光,很认真地看了一分钟,突然大呼:“哎呀呀,大哥,这是谁的片子啊?”

我故意说:“我的啊。”其实,纸袋上写着欧阳叔的名字和年龄,年轻女子看片心切,没有看纸袋。

年轻女子说:“你的病和我弟弟的一样啊,要赶快治疗,不然后果很严重。”

我故意问:“会有多严重?”

年轻女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弟弟去年就得了你这病,差点死了。你看你的脸,这么黄,我弟弟当初也是这样的脸色。”她说谎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

去他妈的,又遇到一个医托,不知道你有没有弟弟,如果有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我身体很健康,经常锻炼,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的脸色是黄的,说从脸色上看出我有病。

我继续低头看书,对年轻女子置之不理。饭来了,我低头吃饭,年轻女子说什么,我一概不答。后来,年轻女子意识到了难堪,就讪讪离去。

吃完饭后,我走向公交车站。我想去报社看看,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总编、主任他们怎么样了。我还想看看站长,还有当初在城中村居住的时候,那一帮穷哥们儿,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可好。

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想买包香烟,突然看到左边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打量着我,然后向我走来。就在他们距离我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右边突然冲来了另一对男女。那名女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左边的那对男女只好停住了脚步,他们的脸上带着又惆怅又愤恨的神情。

抱着我胳膊的女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哎呀,差点摔倒了。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强行挤出笑容,而显得皱纹纵横,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随手一指说:“去前面。”

男子看着我腋下的片子说:“去医院?”

我点点头。

女子马上接口说:“我早上看到你在医院里,是检查身体吗?身体怎么了?”她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原来,不但医院外有医托,医院里也有很多医托。他们遍布门诊部、挂号室、住院部……凡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有医托出没。他们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像阴谋家一样心怀鬼胎,杀机暗藏。

我突然想,如果能够写一篇关于医托的稿件,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

将计就计

于是,我看着医托的表演,也开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访经历,让我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扮演什么,就像什么。我是骗子的老祖宗。

我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似乎疼痛难忍,又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从纸袋里抽出片子,向他们指了指,又放进去,摇摇头,摆摆手,不再理他们。

男子看着我的神态,对我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拍着我的肩膀,悲悲戚戚地说:“兄弟啊,不要伤心,现在科技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愈。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把纸袋递给他。

男子抽出片子,对着阳光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对女子说:“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样?”

女子也开始装模作样地看,她指着片子惊讶地说:“哎呀,真是一样的。”

男子将片子放进纸袋里。女子安慰我说:“我爸去年也是这种病,花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治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大夫,在郭大夫那里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就什么都好了。”

我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女子。

女子很热情地说:“我看看郭大夫的电话还在不在。”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欣喜地说:“哎呀,真没想到,郭大夫的电话我还保存着。”

男子说:“快点把郭大夫的电话告诉这位兄弟啊。”

女子说:“不行啊,没有经过人家允许,就给电话号码,是不文明的。我要先问问郭大夫,看看他愿意不愿意。”

女子拨打了电话,然后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说:“郭教授啊,你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们全家人感激你一辈子。现在有一个病人,得了和我爸爸一样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她在电话里把郭大夫称为郭教授。

女子打电话的时候,男子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女子手中的电话,脸上带着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随时会从手机里走出来。

女子将手机递给我,悄声说:“郭教授要和你通话。”

我接过手机,听到郭教授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过来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着你。”

郭教授的声音浑厚缓慢,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这样的老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样医德高尚的老者顾不得休息,在那边等你,你怎么能好意思不去呢?

女子拿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比巴掌还小,是一张超市的发票,她显然不是有意准备的。女子在纸片上写了郭教授的电话,她边写边查看手机储存的号码,她几乎是看一下,写一个数字,终于写完了,将纸片交给了我。

然后,女子很欣喜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里,你就有救了。”

她担心我有所怀疑,又说:“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医院住院,我看到了你,没有想到又在这里看到你。我们真是有缘分啊。”

我问:“郭教授在哪家医院?”

女子说:“炮兵医院。”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说:“怎么走啊?”

男子很热情地说:“我送你去吧。”

女子不高兴了,她撅着嘴说:“我妹妹还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着女子说:“帮忙帮到底啊,你把兄弟一个人扔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啊?”

女子说:“不行,让他一个人走,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

男子说:“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怎么坐车,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愿意陪着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一路上,男子异常关切地告诉我说:“不要抽烟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医生。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车站的女子则变成了一名护士,她说:“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后就会发烧咳嗽,发烧咳嗽了,病情就会加重。”她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大象比蚂蚁大,对!压路机专门把路压,对!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没错啊!

我们来到公交车站,公交站牌边站满了人。

在等待公交车的时候,男子一直叮咛我患病的注意事项: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时,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强锻炼要坚持……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车上小偷很多啊,你装了多少钱?”

我差点就要说出“我身上装了300元”,但话到口边又强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叹这些医托的手段高明。他们突如其来地、装着关心地问话,让你轻易就说出自己装有多少钱,他们就会知道按照什么标准来宰你,将你的腰包掏空。

我用手掌按按内衣口袋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男子说:“你坐×路车,在××站下车,记住啊,别坐过了。”

公交车驶来了,这对男女将我送上了车,然后匆匆离去了。我听见那名女子大声说:“快点去医院啊,我妹妹等着呢。”

这里距离××站还有好几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书籍继续看,我没有留意到什么时候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我完全被书中的内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车行驶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公交车停止了,我还在看书,突然,身边的中年女子问我:“请问同志,这是不是××站?”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发现这就是××站。我跳下公交车,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后。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道路很脏,铺着一层浮尘和枯叶,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房屋前还有倾倒脏水的痕迹。道路上也有车子经过,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着沙石的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响雷,连地面都在颤抖,像坦克一样。这里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讷,衣衫陈旧。他们骑着自行车,骑得飞快,后座上夹着铁锹铁镐一类的劳动工具。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病历,凑到我跟前问:“同志,你知道到这家医院怎么走?”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历上印着“炮兵医院”几个绿色的醒目大字,我摇摇头说:“我也是想去这家医院,可不知道路。”

中年女子说:“我老公在这家炮兵医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她是医托,还是真的患者家属。

中年女子接着说:“这家医院真好啊,收费便宜,医术又高,听说那个郭教授,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还是什么科学院院士。”

我呸!又是一个医托。

当时,看着她满脸的真诚和善良,我装着很高兴地说:“我也要去炮兵医院,怎么走啊?”

中年女子扭头一看,指着十几米开外的一棵大树说:“我们去那边问问。”那棵大树下,蹲着一个抽烟的男子,树身上靠着一辆破旧自行车。

我跟着女子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烂烂的病历,问这家医院怎么走。抽烟男子抬手说:“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这家医院很有名。”

女子带着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过马路,向前走了三十米,然后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处有一幢陈旧的二层楼房,楼顶上有四个大字——“炮兵医院”。这条巷子少有人迹。

身居僻巷,楼房破旧,行人稀少,而抽烟男子居然说“很有名”,他不是医托又是什么?

女子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医院门口。我故意装着很犹豫的样子,女子回头说:“快点进去啊。”我没有理她,转身离去。我走出了十几米,猛然回头,看到女子站在背后盯着我看,眼神很痛苦。她与我的眼光一碰,就马上转过身,推门走进那家医院。

我向巷子外走去。

距离炮兵医院几十米远的巷口,有一家小饭店。饭店老板是一个60多岁的留着八字胡的老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板也是医托,而这家饭店,则是医托的聚居地,也是黑医院的瞭望哨。这有些类似于《水浒》中水泊梁山旁边,旱地忽律朱贵开设的小酒店,看起来工商税务证件齐全,牛肉水酒合乎质量安全标准。他们合法经营,童叟无欺,而实际上是个黑店,专为草寇山贼通风报信。

我走进了这家饭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刚刚喝了一口,门外走进了一对老年夫妻模样的人,手捧锦旗,向老板打听:“炮兵医院怎么走?”

老板问:“你们问这干什么?”

老妻子模样的女人说:“你不知道啊,我老伴儿被别的医院判了死刑,想带着他回家等死。这时候就有人介绍我们去炮兵医院。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开了一些药,喝了一个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样的人流出了眼泪:“郭教授是好人哪,世界上难得有这样的好医生啊。”他展开锦旗让老板看,也装着不经意地让我看到了。

老板指着巷子里说:“你们往里面走,就是炮兵医院。”老夫妻模样的男女千恩万谢,离开了小饭店。

到了现在,你如果是患者,你还怀疑这家炮兵医院吗?你还怀疑郭教授吗?

医托运用的是连环骗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让你防不胜防,让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故事。诸葛亮还没有指挥作战,但是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本事超群,神机妙算,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个什么世外高人水镜先生,后是给刘备露过一手的徐庶,然后是一帮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说诸葛亮了不起。所以,诸葛亮还没有出场,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真的了不起。

酒托和黑医深谙此道,他们一定熟读了《三国演义》。他们相信舆论的宣传力量,相信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现在,这么多人都说炮兵医院好,说炮兵医院收费低廉,说郭教授医术高超,你如果还不相信,那你就只会是和我一样的暗访记者。

这么多的医托,像接力赛一样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医院里,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吗?他们的收入怎么样?这样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在走进炮兵医院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流水线的作业方式,就是他们每天的功课,也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他们每天都要用这样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这样的人进入黑医院。

而你,则是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要靠你养活。他们是你的不孝儿女,你养活了他们,他们还要骂你是傻逼。

我走到了炮兵医院的大门口,刚刚推开玻璃门,大厅里立刻就迎来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洁白如雪的护士服,明眸皓齿,一笑还有两个酒窝。面对这样美丽热情的白衣天使,你舍得再推门走出去吗?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让你的骨头变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样的声调问你:“我能帮您什么?”

你在别的医院见到过这样漂亮又谦卑的白衣天使吗?没有。现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从走进这扇玻璃门,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儿了。你的意识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

我环顾四周,看到这家医院的一层只有几个房间,一间房间的窗口写着划价收费,一间写着药房。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子透过划价收费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两个穿着白大褂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药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对夫妻手中。这对夫妻衣裳破旧,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来自偏远的农村。妻子的手中拿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中药将塑料编织袋撑得鼓鼓囊囊的。

我看着编织袋想,这一编织袋中药,少说也有上万元。

药房的旁边是“专家室”,房门半开着,我看不到里面的人。

白衣天使将我引进了“专家室”,对桌子后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郭教授正在看着一页病历,脸色平静。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光落在了病历上,看起来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专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会高傲。

白衣天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边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计有七八十岁,有限的头发全部花白,整齐地向后梳去,头发间露出了头皮。郭教授非常干净,衣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的皮肤一看就是长期没有遭到太阳暴晒的皮肤,尽管手背上、脸颊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肤看起来还有些紧凑,也有些苍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从容,很符合影视剧中老中医的形象,也很符合电视医药广告中的那些老中医的形象。而中医又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表示医术越高明。

郭教授依然对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说:“是一个女子介绍我过来的,她说……”

郭教授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但是,作为一名医生来说,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位病人。”

郭教授说完话后,这才转过身来,亲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赶快配合着他咳嗽了两声,将手中的CT片子交给他。他照样没有看纸袋上的文字,取出一个镊子,很内行地夹出了片子,然后拉亮电棒,对着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学家对着显微镜观察细菌一样。

我又咳嗽了两声。

郭教授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稳又有些悲伤地对着我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这是肺癌。本来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故意做出惊慌的样子,我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郭教授抿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不过,只要你按时吃药,药会在体内消灭癌细胞的。”

我问:“什么药?”

郭教授说:“目前,西医对癌症无能为力,只有中医才能对癌症起作用。我给你开些中药吧。”

我露出满脸悲戚,沉吟不语。

郭教授问:“你带了多少钱?”

我支支吾吾地说:“钱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亲戚家取钱。他在这里做生意。”

郭教授不再问什么了,他大笔一挥,在一张白纸(不是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边写边说:“你家在外地,来一趟不容易,我先给你开一个疗程的药吧。吃完后,你再来,我再检查一下。这样可以节省车费。”他似乎是在替我着想。

郭教授把那张白纸给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迹不认识,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样——他给我开了30天的中药。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中药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而不写在病历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教授喊来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带着我去划价收费的窗口。那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在计算器上点点戳戳,然后说:“13950元。”

我愣了一下,轻声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没有想到这个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鸡窝头问:“你有多少钱?”

我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这可怎么办?

鸡窝头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们的眼光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温柔可亲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间里盯着我。房间幽暗,大厅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鹰一样狰狞恐怖。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哪里有什么做生意的亲戚!我暗暗叫苦,思索着怎么脱身。我斜眼看到,药房里的那两个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推开门走出来了。

我向两边看看,看到墙边靠着一个扫把。我装着害怕的样子,退到了扫把边,心想如果发生了冲突,我先把扫把抓在手中进行反击。

鸡窝头站起身来,继续问我:“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有不到100元。”

鸡窝头还没有说话,郭教授喊道:“没有钱你来看什么病!”他走出“专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着脖子看着我:“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来,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电话,我不敢打。”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突然想出了一个计策。

两名穿牛仔裤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用恶狼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他们再也不是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药师了,而是两个街头混混。

一个年龄稍大的混混说:“有什么不敢打的?现在马上打,给老子送钱来。”

我装着很难为情地说:“我二表哥脾气不好,他刚刚从监狱出来,杀了人……”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换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聪明地说:“吹什么牛?杀了人早就枪毙了,还能放出来?”

我听到这句话,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混混。这样的混混属于那种既无知又胆怯的小角色。我马上镇静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二表哥在这里名气太大了,前年带着几个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还把老板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100万,把他保释出来了。他现在还经常打架,身上带着刀子,动不动就放人家的血。”

两个混混显然都害怕了。他们向后退了一步,小混混还不服气地说:“你骗谁呀?你有这样一个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看着他,目光很平稳,一字一顿地说:“他外号叫镇西关,还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小混混哑口无言,大混混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我知道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谁愿意整天被关在这里?谁愿意学难懂的中医知识?既然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就肯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们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否有镇西关、豹子一类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随口说,可以说镇西关,也可以说镇关西;既可以说豹子,也可以说蚊子,反正他们不会知道。

鸡窝头走过来,她的态度平和了很多,她笑着说:“你让我们忙活了这么久,总得买点药啊。再说,这些药对你的病是很有效的。”

我本来可以不买药。我想现在我即使不买药,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有一个杀了商店老板的表哥罩着。哪个开店的能不怕这种杀过商店老板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会给患者开些什么药,就决定买一点。我说:“我只有80多元钱。”中午吃饭和刚才买扎啤的时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钱,装在外衣口袋里,而另外的两张百元大钞,装在内衣口袋里。

郭教授在一边说:“那就先买80元钱的药吧,等你喝完了,再来买啊。”郭教授说完后,就走进“专家室”里。

我一直很担心他们会对我搜身,还好,他们没有搜查。鸡窝头的头又缩了回去,两个牛仔裤走进了药房。

大厅里暂时没有人,也没有人留意我。我看到墙角有向上的楼梯,轻悄悄地跑过去,三步两步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空无一人,仅有的两间房屋门窗紧闭,一间的门上写着“美容整形”,另一间的门上写着“不孕不育”。这是两个最容易骗人,也是傻子们最热衷于上当受骗的两个行业。骗子们拿着修脚刀,在你的脸上刻刻划划,然后说你比原来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来就没有定论,你认为自己还不如原来漂亮,他说你就是比原来漂亮。骗子们让你们夫妻吃一大堆中药。你质问他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的中药还没有怀孕,他说疗效还没有显示,还需要继续吃药。最后你自己没有钱了,就会停药。他说你既然停药了,当然就没有效果了。

二楼空无一人,当然没有病床,也没有那个妻子来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没有那对送锦旗的老夫妻。他们都出去继续骗人了。

我趴在一间房屋的窗口,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大混混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干什么?”

我转过身来,平静地说:“我找厕所。”

大混混没好气地说:“厕所在一楼,跑上来干什么?”

在炮兵医院里,我给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药。

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男子正从巷口走进来,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们衣服陈旧,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刚刚从农村来的。

父亲模样的人问我:“请问师傅,炮兵医院在哪里?”

我悄悄说:“快点离开。”

他瞪着不解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我为什么要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没招你没惹你,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简直愚钝得让人气愤。

饭店老板看到我们在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对父子俩说:“我认识炮兵医院,我带你们去。”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围再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医托。我对这对父子说:“别去那家医院,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医院,保证治好你的病。”

父亲模样的人后退两步,捂紧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抢走似的。他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完后,就跟着饭店老板走了,他的儿子也跟着走了。

望着这对父子离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摇头。

我回到了报社,先拜访总编。总编很热情地起身倒水,然后从一盒刚拆开的香烟中抽出一根递给我,又将剩下的香烟全部装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

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抽烟。”

我给总编说了遭遇医托的情形。总编很感兴趣,他说:“打进去,把医托和医院所有的骗人伎俩都揭露出来。”

从总编办公室出来,我来到报社附近一家公立医院的药房门口,拿出炮兵医院的那一小包中药让他们鉴定。

几分钟后,药剂师说:“这些是没有任何药理作用的树皮草根。”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给了欧阳叔,告诉他只是轻微肺炎,以后注意点饮食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了传销团伙经常说的一句话,要善于总结,总结了才能进步。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开始总结。我仔细回想和医托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我深深感到医托的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精妙,环环相扣,让人不会起疑心,让人即使起了疑心,也会在随后的不断被灌输中渐渐消除疑心。这些环节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他们中,总有让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怀疑他们是医托,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医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少年是第一个关口。人们平时总是说,孩子不会说谎,孩子的话最真实。孩子没有给你推荐炮兵医院,只是向你问路,只是随口说他妈妈在那里住院,你能够怀疑什么?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炮兵医院这个“概念”,你相信了有这样一家医院,而且还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等级的大医院。

接着,是一对要买锦旗的夫妻现身,他们照样不介绍你去炮兵医院,只是说买锦旗要送给炮兵医院的医生,他们只是向你问路,你还是不会怀疑他们是医托的。但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家炮兵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

然后,是一名靠讨要打火机和你搭讪的男子。这很正常啊,向你讨个火点烟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现在也有,你丝毫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你给了他火,他会向你表示感激,怎么感激呢?给你说实话。什么“实话”?你要去的这家医院不行,炮兵医院行,而且还现身说法,他就有亲身经历。到这种时候,你信不信,我估计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个人说相同的话,听者就会相信。

如果你属于那20%的人,你很固执,你很执拗,你一条路走到黑,你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你撞倒南墙不回头,那好,后来还安排了一个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满脸悲伤,让你深表同情。这一个“底层劳苦大众”的人,她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会天真地认为:她怎么会骗我?她骗我对她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可怜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要去的这家医院害苦了、害惨了,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在这里劝说。

这样四道关口走下来,能够走进那座公立医院的,就不会有多少人了。

医托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条路上行骗拉客?因为乡下人来到省城,一般都会选择火车,火车票比汽车票便宜。乡下人来到省城,连道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晕头转向,而晕头转向又是行骗“卖当”的最佳时机。有人上当,就有人“卖当”,上当就是“买当”,是需要掏钱的。骗子们不会让你白白上当,不会那么便宜你。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为了表演逼真,他们假借妹妹在医院生孩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要送我,一个要离开,让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到他们是那家医院的医托,让我相信他们只是好心给我介绍这家医院。他们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在现在这个社会,遇到活雷锋反而让人起疑。如果他们热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车,我反而会怀疑他们的。

你一上公交车,那个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车了。其实她就待在公交站牌旁,她和这对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认识。她一看到这对夫妻带着我走过来,就知道该她上场表演了。她装着乘客坐在我的身边,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访记者,如果是单独行动,一般会在车上打电话说:“我现在去那家医院了,你们随后跟过来,安排行动。”如果是两三个人在一起,也会在车上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样就会露出马脚,这个中年女子就会马上通风报信。

万幸的是,那次是我一个人暗访。我暗访前没有给报社打招呼,也就没有必要在公交车上打电话,也就没有露出破绽。而我差点坐过了站点,这个医托还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没有很多年的行骗功力,是想不出这样巧妙的问话的。

为了让我相信她不是医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问路,而不问路过的行人,只问树下抽烟的男子,说明这个男子也是医托。

她说是接丈夫出院,没有说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说明康复了,说明这家医院医术高明;而住院,还说不清能不能活下来。至于她为什么没有陪丈夫住院,家里农活忙,家里喂着一群小鸡,家里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随她乱说,你都会相信。

你看到这家医院那么简陋破烂,在门口犹豫了,这时候,就来了送锦旗的。你亲眼看到送锦旗的人来了,你还怀疑什么?

范伟大哥说:防不胜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