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梦想的城中村
我一直在城中村里居住了一年,结识了很多朋友。一年后,当我成为那家都市报的记者时,城中村的朋友成为了我的线人,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这些线索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在都市报的那个部门没有分口,没有线索来源,是城中村的朋友让我在竞争异常激烈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
直到现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常常会来到城中村,看看自己当初起步的地方,看看自己住过的那间阴暗潮湿、只能摆放下一张单人床的房屋。在这间房屋居住的人经常会更换,但都是和当初的我一样贫困的人,满脸菜色,神情委靡,郁郁寡欢。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梦想。
城中村是一座迷宫。
城中村的道路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城中村的道路又非常狭窄,曲里拐弯。几乎每一个刚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淘金者,都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因为城中村的房租很便宜。
城中村就是一个小社会。
这里生活着社会底层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操持着各种各样的职业,或者没有职业。城中村的道路异常逼仄,一辆自行车摁着铃声拖着煤气罐摇摇晃晃地驶过来,对面的行人就要躲避在两边的台阶上。两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奔跑,整条巷子的行人都要停下脚步避让。城中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店铺,这些店铺也打着城中村的烙印:缝纫铺、剃头铺、杂货铺、盗版碟片店、旧书铺、麻将摊、色情发廊……这些店铺都黑暗、狭小,生意清淡,门可罗雀。那些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大街上,是不会有这样成本低廉、收入微薄的店铺的。
每个来到城中村的人,都是同样的贫穷和潦倒,而从城中村走出的人,有腰缠万贯的富翁,有写字楼里的精英白领,当然也有杀人越货的逃犯,也有依旧一贫如洗而实在混不下去只好回家的农民。
城中村有无数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闭门造车的编剧们,挖空心思,也构思不出他们精妙的故事来。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是一群被忽略的人,他们的生活不为人知。
那时候,和我住在一层出租屋里的,有两个卖刀的哑巴;一对找工作而终究没有找到,最后黯然离开的恋人;一家小工厂的几个女工,年龄都很小;一个妓女,经常在夜晚会把不同的男人带回来;一个公司白领,还没有签订合同,薪水低廉;一个做着明星梦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去电影厂门口打听,是否需要群众演员;一个做着画家梦的无名画家,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一对年轻夫妻,把孩子放在农村家中,幻想在这里买房买车,再把孩子接来,一家团聚;还有一个女孩子,做着歌星梦。
两个哑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一个年龄有30多岁,一个有20多岁。每天早晨,他们做完早饭,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等到晚上回来再吃。吃完早饭后,他们就出去了,一人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来到路口,他们席地而坐,从编织袋里取出案板、菜刀,还有一节铁丝。他们用刀背将案板敲得当当响,引来路人的注意。然后,他们把铁丝放在案板上,手持菜刀,一刀下去,铁丝短了一截;再一刀下去,又短了一截。他们兴奋地呀呀叫着,挥舞着菜刀,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尽管菜刀很锋利,但是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做。生意不好,他们的伙食就很差,难得有一次肉菜。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他们就敲我的房门,拉着我来到他们的房间,盛了一碗萝卜煮肉,硬要我吃。他们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心明如镜,知道谁对他们好,就会加倍报答。
而我对他们的好,虽然只是偶尔走进他们房间,发给他们一人一根香烟。
那对没有找到工作的恋人,整天在房间里睡觉,难得看到他们出来,也难得看到他们做饭吃。他们整天喝水,依靠水分来维持生命。他们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他们都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后来,女孩子先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久,男孩子也离开了,他变卖完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有一天,我走进他们居住过的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见墙上裱糊的报纸上,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就要继续找工作。”“小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来,那些天里,这间安静的出租房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凄绝的爱情故事。
那几个小女工是这一层住户里最快乐的人,她们很早就出去上班了,很晚才回来。一回来,楼层里就荡漾着她们的笑声。刚刚开始流行的歌曲,她们就会哼唱。她们特别喜欢韩剧,经常会围坐在楼下小商店的门口,看着墙角摆放的一台小电视,看到夜深。她们幻想着会有韩剧中女主人公那样的奇遇,遇到一个骑白马的王子,将她们劫掠到宫殿里,此后过着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童话一样的生活。她们文化程度普遍较低,都是初中毕业,在城中村的一家黑工厂里上班,这家隐藏在地下室的黑工厂,生产假冒名牌T恤和短裤。
妓女在城中村的一家按摩店里上班,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必定会带着一个面目不同的男人。妓女的房间是这层出租屋里最漂亮的房间,看起来很温馨。地板上铺着泡沫拼图,上面是各种动物的卡通图案。墙上装饰着镜面,看起来空间大了很多。那张睡过无数男人的床很宽大、很结实,让看到的每个人都想入非非。妓女的叫床声音嘹亮持久,常常会在夜半时分覆盖整幢大楼,让听到的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而在这幢楼里,同时还住着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跟着打工的父母在这里居住,每天都听着这样的叫声睡去。
妓女的隔壁住着一名小白领。这名公司小白领刚刚大学毕业,对幸福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向往。他上班的公司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幢高大的写字楼里,写字楼的前面常常会有宝马奔驰停在那里。小白领最津津乐道的是,他们老板有一辆宝马车,最新款式的,这样昂贵的轿车在全城也没有几辆。小白领还喜欢说,他们上班都用电脑,一人一台,办公室找不到一张纸,“无纸化办公啊。”他们的厕所里放着手纸,不用自己买,“如果不想用手纸,按一下墙上的按钮,就会把屁股冲洗干净,然后烘干。”小白领的工作环境让我们长时间羡慕不已,却又将信将疑。后来,我也在写字楼里上班,才知道了小白领那是在吹牛,恐怕克林顿同学上完厕所,也要用手纸,哪里会有什么“屁股烘干机”?
小白领最后修成了正果,经过漫长的半年试用期,终于和公司签订了合同,搬出了城中村。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叫上我,还有画家——这可能是这层楼房里仅有的“文化人”——我们一起在一家像样的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小白领说,他的理想是开一家跨国公司,上班坐着飞机,早晨在欧洲,下午就来到了中国,指挥着全球业务。小白领神采飞扬,指点江山,让曾经沧桑的我无限羡慕。
画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毕业于附近省会城市的一家美术学院,身材又高又瘦,像衣服搭在竹竿上,走起路来,衣服摇摇晃晃,真的是“风度翩翩”。画家留着披肩长发,喜酒嗜烟,满嘴高深理论,让人听后如坠五里雾中,但又心生敬畏。
我经常会走进画家的房间,他的房间肯定是我这一生见到过的最混乱的房间,地面上、床铺上、饭桌上……凡是所有能够放置东西的地方,都放着各种油画的印刷品和书籍。达·芬奇和提香、拉斐尔挨挨擦擦地挤在墙角,徐悲鸿和罗中立、陈丹青齐头并脚地睡在床上,列宾和列维坦面对面地零距离,米开朗基罗坐在门后歪着脖子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
画家回到房间,就会穿上蓝大褂,蓝大褂上都是点点斑斑的颜料。这是冬天,一束异常珍贵的阳光从“握手楼”的夹缝中照进来,画家坐在阳光里,手持画笔,满脸都是陶醉和幸福。而到了夏天,画家就会脱光衣服,只穿着一条裤头,在出租屋里作画。作画,是画家每天唯一的生活内容。
这座城市里经常会举办各种各样的美术展览,画家的油画最初悬挂在郊外农村展览室的墙上,少人问津;后来,他的油画走进了市中心的美术家画廊中,走进了那些美术大家的视线里。画家的油画作品价格越来越高,现在,他的一幅油画可以换一辆小轿车。
这些年来,我们还一直在来往。画家的生活依然狂放不羁,依旧是单身。画家说,他也经常会在当初居住过的城中村转悠,每当来到城中村,心中就有千言万语,汹涌激荡,但是又无法表达。
其余的人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名幻想成为歌星的女孩子。她高中没有上完就偷偷从北方一座小城市来到了这里,梦想着会遇到像王昆那样的伯乐。王昆当初发现了李谷一和韦唯,女孩子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王昆。女孩子的声音很像田震,沙哑而沧桑,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模仿秀,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在电视上PK。女孩子再像田震,也不会成为田震,田震在霓虹灯照耀的舞台上唱歌,女孩只能在心中唱歌。
那时候,女孩子经常来往于歌剧院和大学校园里,还有各种演出团体,幻想着会有人发现她,会有人推荐她。女孩子很精瘦,但是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对艺术的狂热和执著。后来,女孩子去了哪里,她是否登上过舞台,我一直不知道。
来了一群神人
城中村装的不只是纯真的梦想。
城中村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那一扇扇经常关闭的房门背后,有超生的孩子、潜藏的罪犯、卖淫的团伙、黑枪的贩子,以及种种从事着见不得阳光职业的男男女女,当然,也有假烟窝点。
假烟窝点是从那年的元旦过后开始出现的。
后来,听说这些人是因为邻省加大了打击力度,便搬迁到了两省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市。时隔不久,小城市也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些人便像候鸟一样迁徙到了这座城市里。
有一段时间,城中村里突然多了一些讲着闽南方言的人,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应该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到城中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把城中村一楼空置的门店全部租了下来,却不做什么生意。门店里只摆放着一个树根雕刻而成的茶几和几把木椅,墙边摆放着一个鱼缸,鱼缸里养着几条颜色鲜艳的热带鱼。这些门店开门都非常晚,总要在吃过中午饭后,一家家才拉起卷闸门。而拉开门后,他们也不做生意。这些操着闽南口音的人,常常地,坐在里面喝茶聊天。他们生活悠闲而随意,他们依靠什么生活?
那年元旦过后,我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但是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城中村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新疆人卖葡萄干,甘肃人卖拉面,西藏人卖药材,东北人当保安,云南人卖茶叶,广西人卖米粉,安徽人当保姆,河南人收废品,湖南人开出租……现在,来了一批闽南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闽南人带来的细微变化,小巷里多了闽南口味的餐馆,夜晚也有停驶在村口的大巴,这些大巴来往于闽南和这座城市之间。闽南人似乎很有钱,他们抽着高档香烟,穿着名牌衣服。然而,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
村口的牌坊下,是卖各种小商品的地摊,而现在,多了一个钉鞋的老人。老人肤色黧黑,鼻子扁平,嘴巴宽大,一看就是沿海一带的渔民。钉鞋老人生意很清淡,也很懒散,他常常在吃过中午饭后,才扛着钉鞋工具步履蹒跚地来到牌坊下。这时候,牌坊周围的有利位置都被别人占领了,钉鞋老人也不挑剔,他就坐在最里面,支起手摇钉鞋机,点起一根香烟。
每次路过牌坊,我都看不到老人钉鞋。老人边抽着香烟,边瞅着两边的大路,一副悠闲的神情。
老人的收工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又很晚。有时候,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又见不到老人的身影;有时候,夜晚十点,我从外面回来,却能看到老人孜孜不倦地坐在牌坊下,等待顾客。
这是一个神秘的老头儿。
同样神秘的,还有一个修车人。
他在另外一个路口摆摊,这个路口也是从大路通往城中村的必经之路。
修车人三十多岁,浑身都是赘肉,坐在小板凳上,只能看到他泰山压顶一样的屁股,而看不到板凳。修车人的手臂上,皮肤细腻,完全不像一双劳动人民的手。修车人也是在后半天才会在路口出现,夜晚很晚才收摊。
有一次,我的自行车爆胎了,推到了修车人跟前,修车人手法生硬地剥开外胎,抽出内胎,找到爆胎的地方,开始修补。他边修补着,眼睛边东张西望,看起来心不在焉。后来,终于补好了车胎,我推着还没有走出几米,只听一声轻响,车胎又瘪气了。
原来,这个修车人是一个南郭先生。
修车人解释说:“我的胶水过期了,你推到别的地方去补吧,我退你钱。”
原来钉鞋老人和修车人都是眼线,也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一道防线。
每天中午12点以后,如果你沿着城中村的主干道继续向前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能见到一群坐着聊天的中老年妇女,她们操着当地人听不懂的方言,边聊天边向主干道张望。她们中,有的在有一针没一针地绣花,有的在给衣服钉扣子,半天过去了,一个扣子还没有钉好。主干道上如果出现了一群人,她们马上就会异常警觉,密切关注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巷口如果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个面孔还空着双手,背上没有背包,不像找房子或者搬家的人,她们也会提高警惕,偷偷地跟在这个人的身后,看他走向哪里。这群中老年妇女不是“居委会大妈”,她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二道防线。
主干道的尽头,是伸向左右两边的小巷,小巷口有烟摊,有冷饮店。这里道路不畅,人迹罕至,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做生意?烟摊每天难得有几个人光顾,而冷饮店更是门可罗雀,天气还很冷,谁会穿着毛衣嘴里嚼着冰渣子?烟摊和冷饮店的老板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每天平展展地睡在躺椅上,一双赤脚放在凳子上,看起来很享受、很陶醉,而他们的眼睛,则一刻不停地盯着主干道。这两家店铺都视野开阔,主干道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而所谓的主干道,其实就是能够并排行驶两辆三轮车的道路,这也是城中村最宽阔的道路。
他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三道防线。
沿着左右两边的小巷向前走,转过几道弯,走过几处台阶,就看到了一家家卷闸门高高卷起的店铺。店铺里通常不止一个人,而且都是男人,他们悠闲地喝着功夫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很难打发,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下象棋,还会翻阅一些印刷低劣、情节粗糙的街头小报;但是,他们会一直留意着巷口的动静,即使下棋或者看报,他们也会突然受惊一般地抬起头,瞭望巷口的方向。
这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四道防线。
闽南人的到来,让城中村突然显得拥挤了很多,也改变了城中村的格局。
这四道防线在防着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防守得如此严密?他们当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现实扛不过梦想
与这些神秘人朝夕相处了很久后,我才感觉到城中村存在的异样气氛。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继续深究,我也不会知道这里掩藏的秘密。很多城中村的居民,居住几年,也不会想到,相隔咫尺之远,就是热火朝天的假烟工厂。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商店买了两盒黄红梅,来到画家的房间,一人一包。画家那时候还没有出名,穷困潦倒,却又烟瘾极大,没烟的时候,常常嬉皮笑脸地来到我的房间蹭烟蹭饭。后来出名了,不蹭烟蹭饭了,却又蹭酒喝,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了你,想揭都揭不开。
画家拆开了香烟,点燃抽了两口,就说:“这烟是假烟。”
我说:“嫌我的是假烟,你就别抽了,白抽还说风凉话。”
画家一本正经地说:“真是假烟。”他又抽出了一根烟,说:“你看这烟丝,一点都不黄,粗细不均匀。”
我点着抽了一口,被烟雾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这哪里是香烟的气味,简直是北方冬天烧炕时炕洞的气味。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座城中村已经变成了假烟窝点,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差,买到了两盒假烟。既然买了就抽呗,反正总比没有香烟好。
过了两天,香烟抽完了,画家也去买了一盒黄红梅,是在另外一家商店里买的。这次,一抽,还是假烟。我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这次不能和他们善罢甘休,画家叫上我,一起来到了卖假烟的那家商店。
竹竿一样又高又瘦的画家,脸上故意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故意把腮帮子咬成棱角状,他挺起瘦瘦的鸡胸,把双手背在身后,高视阔步,走路一摇一摆,就像检阅鸭群的公鸭。我则在裤腰里别上了一根木棍,给自己壮胆。
我们走向村口的小商店,感觉空气中充满了萧杀的气氛,风吹过来,很硬,吹得我们陈旧的衣服飘飘扬扬。我们看路人的目光也很硬,像生锈的刀子一样,把他一刀一刀锯死。我们像决死的武林高手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商店。不同的是,人家手中拿着刀和剑,而我们手中拿的是一包拆开的假烟。
画家拥有传说中武林高手的身高,却没有武林高手的气概。他气昂昂地走进村口的小商店,后面跟着同样气昂昂的我,我们都做好了今天要大战一场的准备,杀他一个片甲不留,杀他一个血流成河。让所有人看看,城中村的两位英雄是如何在血泊中诞生的,看看以后谁还敢再卖假烟给我们?
画家只顾高扬着头走路,没想到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我上去扶住画家,画家推开了我,他像电影中的革命英雄洪长青或者江姐一样,扭头一甩,散落额前的长发就被甩在了脑后,他的脸上一片肃穆,几乎能刮出一层铁屑来。
画家站在柜台前,憋足了气,终于喊出了一句:“老板,我想和你谈个事情。”
老板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脸上带着沉醉其中的笑容。他很肥胖,脸上的肉重重叠叠,将眼睛挤压成了一条缝隙。他的肚子高高凸起,如果站起来,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画家一眼,又继续看他的电视,说:“什么事?你说。”
画家又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说出了第二句话:“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先别看电视。”
老板还是那句话:“你说,什么事?”他连头也没回。画家满腔怒气,不知道如何发泄;老板却轻描淡写,他的眼中只有电视。
画家说:“你怎么卖给了我一盒假烟?”因为害怕,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老板听见了,他把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椅子痛苦地吱呀着。老板走到画家跟前问:“谁卖给你的?”
画家梗着脖子说:“一个女的,应该是你什么人吧。”他可能觉得自己这句话软得像面条,应该硬气起来,就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怎么啦?”
我想,大战肯定一触即发,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裤腰里的木棒,如果他胆敢向画家动手,我就一棒敲在他硕大的头颅上,然后拉着画家逃离现场。
我感觉到那一时刻的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老板从柜台里摸着什么,我想,一定是在摸刀子,我紧张地盯着他,防备着他狗急跳墙,突然袭击。画家也紧张地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老板的手从柜台后伸出来了,手中拿着一盒香烟,他扔给画家说:“以后你要说明白你住在村里,就买不到假烟了。”
画家装好烟,长出了一口气。我们擦着额头的汗珠,怅然离去。
原来买烟也有潜规则。
此后我们就再没有买到过假烟。
这些烟摊的老板都非常机灵,他们外表看起来蠢笨如牛,可脑瓜子转得比辘轳都圆,心思跑得比狐狸都快。他们记忆力惊人,目光敏锐,几句话就能判断出买烟人的身份和居住地。城中村的人在这里买烟,国家工作人员在这里买烟,他们拿的都是玻璃板下的真烟;而过路客买烟,农民工买烟,买的绝对是假烟。假烟藏在柜台后,没有摆在玻璃板下。
那么,这些假烟来自什么地方?用什么原料来制作?是不是也像正规烟厂那样,使用几百万上千万元的机器?这样大型的机器又安装在哪里?应该是在地下室吧?不然,那么大的轰鸣声又如何才能掩盖?
有一天晚上,我和画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饿了,画家提议去楼下吃酸辣粉。巷口有一家重庆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一个很靓的重庆美女。我们经常会去这家酸辣粉店,三元钱一碗粉,让我们吃得大汗淋漓,浑身舒坦。那个重庆女孩还有一个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尔会到酸辣粉店来帮忙。每次见到这个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都会生发出一连串鲜花牛粪之类的感慨。
我们不明白那么漂亮的一个重庆美女,为什么会找到这样一个猥琐的男子?这个男子有什么魅力?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城中村的主干道上,突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没有半夜出门,这次出门才突然发现城中村的午夜“换了人间”。一辆辆高档轿车在城中村排列成行,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德国车目不暇接;丰田、本田、三菱之类的日本车夹杂其间,显得很寒酸。各种各样的车子挤成一团,但是大家却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一个司机摁喇叭催促。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来到了重庆酸辣粉店,女孩正准备关门打烊。我们坐在桌子旁边,女孩手脚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条,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就端上来了,碗上面漂浮着一层红色的辣椒油,小饭馆里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我们吃得汤水四溅,满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的,像绷紧的鼓面一样富有弹性。她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着七分裤,裤脚下的小腿浑圆健壮。
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啊?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高档车子?”
女孩说:“每天晚上都这样啊。”
我问:“这些高档车子都跑到村子里干什么?”
女孩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从后半夜到天亮,天天这样。”
这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间里看书画画聊天,不知道这个村庄在春天来临之际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完酸辣粉,我们又买了几瓶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像诗人一样敞开衣服,摇摇摆摆,任风吹着飞舞的长发,指手画脚,得意扬扬,感觉自己就是北岛,要么就是海子。我们睥睨四面,雄视八方,这种感觉给个市长当也不换。
可是,我们走过每一家开着门面的店铺,都会遭到质疑和探寻的眼光。有时候,店铺里的人正在说话,看到我们后,就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去,警惕地望着我们,像一只蹲伏在门口的狗一样,随时就会发起攻击。有时候,停在路边的车子急急忙忙盖上后盖,司机站在车边,看着我们,目光满含敌意,好像担心我们会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车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术一样,我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木然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但是,他们对我和画家有着极强的防范心理,他们刚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愿意让我们知晓。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们喝完了啤酒,快要醉了。我们躺在我房间的地面上,抽着四元钱一包的黄红梅,又开始探讨艺术。画家谈着高更和梵高,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画家。
我谈起了文学,谈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是我最喜欢阅读的一部小说。
书籍让我这个乡下少年度过了孤独的没有爱情的大学时光。就这样,我们兴奋地聊着,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们全然不顾。突然,画家说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错误》的诗歌,他只能记起来前两句: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没有听过这首诗歌,也不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现代诗歌精选,翻开后,我居然看到了这首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书中解释说,这是一首闺怨诗,作者郑愁予是台湾诗人。
久违了,我们已经磨灭了关于诗歌的印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诗歌已经消亡。
我们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诗歌柔软的光芒无法洞穿我们的灵魂,当诗人或湮没、或转行、或死亡的时候,他们也带走了我们对于诗歌的温存记忆。现在,谁还在读诗?谁还在写诗?诗歌消失了,诗人消失了,还有什么能够带给我们震撼和启迪?能够带给我们幸福和憧憬?
是金钱吗?
画家说,他一直很喜欢郑愁予的这首诗,他想参照这首诗歌的意境,画一幅油画。
后来,这幅油画完成了,画家也有了第一笔可观的收入。画家跨上了通往艺术殿堂的第一级台阶。
有时候,天气晴朗,我和画家会骑着自行车,一直骑到这座城市的边沿。城市的边沿是茫茫无际的大海,大海边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迎风抖动。画家扑倒在草地上,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无家可归的狗。画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冲刷着沙滩,阳光朗照着草地。画家支起画板,画着海天一色的风景;我则躺在草地上,阅读着新买的文学书籍。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在不可预知的崎岖的理想之路上,悲壮前行。
画家那幅以郑愁予诗歌为意境的油画,背景就是海边的草地,草地上,侧身坐着一位美轮美奂的少女,长发如风,衣袂如霞……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那时候过得非常充实,我们很贫穷,口袋里常常只剩下叮当作响的钢镚儿,我们每一分钱都要盘算再三才能花出去。
但是,我们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痛苦,感觉不到自己贫穷,反而觉得很富有,因为艺术,因为文学,因为绘画,让我们感觉自己卓尔不群,感觉自己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们走在狭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满了神圣和崇高,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念,那种感觉就像毛主席去安源……
多年后,成名了的画家也常常光顾城中村。他一进城中村,就弯下了在那些大亨和老板们面前高高挺起的脊背,他在城中村走来走去,背着双手,脚步缓慢,眼中充满了老骥伏枥的神情,他说:“这里是我的风水宝地。”
这里也是我的风水宝地。
因为这里隐藏着假烟窝点,而我在这家全国知名的报业集团,就是以写这个假烟窝点起家的。
画家被打了
那段时间里,城中村真正的热闹是从午夜开始的。不过,这种热闹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忙碌,没有喧嚣。即使你居住在城中村临街的楼上,即使你打开了窗户,你也不会知道,就在你的房屋下,就在你门前的过道上,人群穿梭来往,如同过江之鲫。
我和画家都习惯了昼伏夜出,沉静的夜晚,让我们心静如水、思绪翩飞,让我们感觉超脱宁谧、精神升华,暗夜让我们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一天,大约是午夜两点,我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口,向下望去,突然看到狭窄的巷道上,奔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上扛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得匆忙而轻快。他走到了路灯光下,脚步更快了,我看到他肩上的东西还是用黑色的包装袋包裹着。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凶手,一定是趁着午夜时分,毁尸灭迹。
城中村的治安一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城中村的房屋成千上万间,住户来自四面八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背景,有过怎样的历史。前几天,听说房东催促一名住户交房租的时候,找不到住户,后来,撬开门锁,却发现住户在房间里已经死去多时,而房门被凶手锁上了。
看着那个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报案。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巷道却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扛着一包用黑色包装袋包裹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应该是一个箱子。他沿着和前一个人相同的路线,走到了巷口的路灯光下,然后在拐角处消失了。
几分钟后,第三个、第四个人出现了,都是扛着那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都是走着相同的路线。
我感到很蹊跷。
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决定看个究竟。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再也没有在巷道出现。就在我以为他们睡觉了,我就要离开窗口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这次还是扛着同样的东西,走着同样的路线。
奇怪,他们扛着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城中村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城中村村口的钉鞋人不会修鞋,修车人不会修车;村子里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围坐着一群中老年妇女,手中拿着的针线半天也不会动一下;巷子尽头的烟摊无人问津,每月收入不够交付房租,却还在一直做着赔本生意;村子里异常隐秘的地方开着一排门店,门店里却没有经营任何商品。
村口开始有了假烟,却只卖给过路人;夜半的城中村高档车云集,却秩序井然;神秘人扛着箱子,在夜半的巷道来来往往……
这座城中村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疑惑还在继续。
那天晚上,在和画家吃完重庆酸辣粉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些店面的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司机在和店主交谈着,一见到我们就缄默不言,充满戒备。高档轿车的车主和这些小店的店主,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么多的高档轿车,为什么会拥挤在这座环境脏乱差的城中村里?一个拥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座驾,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糊口,他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就像一个是大宋皇帝的情人李师师,一个是阳谷县城里卖脆梨的小郓哥,他们又是通过什么连接在一起的?
有一天下午,我专门留意了这些店面,这些店面只有在中午过后才陆续开门。店面里只摆放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几包口香糖、几卷卫生纸、几盒瓜子、几罐可乐雪碧。这些店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商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们又依靠什么来维持生计,依靠什么来缴纳房租?惨淡经营的店面,老板应该愁容满面,但是,这些店铺的老板红光满面、言笑自若、神采飞扬,从他们一张张保养良好的脸上,丝毫读不出委靡颓丧的内容。他们坐在店铺门口,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说着、笑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疑惑接踵而来。
有一次,我在城中村散步,城中村的后面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我来到山脚下,看到几幢贴着瓷砖,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楼房。楼房的每扇窗口,都安装了防盗网,窗户紧闭。楼房的下面,是几间店铺,店铺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尊树根雕刻而成,又用清漆涂抹得油光发亮的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酒杯一样大小的茶杯,透明的茶壶里装着又黄又亮的茶水。几个男人正围着茶几喝茶,残余的茶水倒在茶几上,顺着细细的管道,流进放在地上的塑料桶里。茶几上,还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蟾蜍,蟾蜍的嘴巴里衔着铜钱。后来,在很多闽南人开设的店面里,我都见到过这样别具特色的茶几。
他们在喝茶,他们的手脚都在闲着,而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他们时不时地就会向门外张望,他们警惕得就像腰间别着一把木头手枪的小兵张嘎。
几间店铺的中间有防盗门,防盗门的小门打开着,我走向小门,想走进去,直觉告诉我,这座楼房里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刚刚走到防盗门门口,店铺里就冲出了两个男子,一名穿着红色上衣,一名穿着白色上衣。他们拦住我,恶狠狠地问道:“干什么?去哪里?”
我说:“内急啊,找厕所。”
红色上衣男子嗤笑我说:“跑到这里找厕所?走吧。”他伸出双手,做出推我的姿势。
我转身走了,慢腾腾地拐进一条小巷,走出了几十米,突然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穿着白色上衣,就是刚才拦截我的那名白衣男子。他看到我回头了,下意识地向墙角闪避。我装着没有留意到他,在密如蛛网一样的小巷里拐来拐去,到了最后,估计摆脱了白衣男子,而我自己却迷路了。
那天我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我在棋盘一样的城中村里转来转去,居然转了好几个小时。
刚打开房门,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画家就上门了。画家消瘦的脸上有几块瘀伤,双眼也肿起来了,他坐在我的床上,愤怒地喘息着,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我问:“怎么了?”
画家说:“我刚刚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