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丛墨西哥
换了一面新的五星红旗插上船头,原来那一面已饱经风霜。撤下美国的星条旗,换上墨西哥的绿、白、红草帽旗。
下一站,墨西哥,尤卡坦州、梅里达、奇琴伊察。
在我的计划里,这一站是此次航行中,除了南极之外,最重要的一站。我运上船的六吨设备,有两吨是为这一站准备的。我要去墨西哥的丛林里,寻找玛雅文明的遗迹,寻找他们两千年前,用活人祭祀的圣井。
大海似乎明白,此前给了我们太多磨难,离开洛杉矶后,它施与了我们一段风平浪静。天空如洗,轻轻的海风,吹拂着面庞,傍晚还生出来漫天的火烧云,让人心情大好。
一帆风顺地进入墨西哥海域。成群结队的海豚突然跃出了水面,密密麻麻,甚是壮观,出来迎接我们。“这墨西哥海豚真守法,后面就是富饶的资本主义美国海域,居然一只也没有越境。”
似乎不出点儿事故,一段航行就不算完整。离墨西哥海岸线还有100海里的时候,船上的自动舵出故障了,“北京”号开始不停地转圈,无法再保持稳定航向。经过检查,是船上的一个自动控制系统的传感器故障了,无法接收指南针的信号。
只能简单修理一下,然后靠岸再找人修。逼不得已,我们临时停靠在了南下加利福尼亚州最南端的圣卢卡斯——纯同名,不是美国的加州。作为旅游胜地,圣卢卡斯的港口都那么风情万种,别的地方都是人工建造的船坞,这里却是形态各异的天然礁石,围成一个海湾。
船刚停靠好,就有一个墨西哥人主动上船了。他直接上来对我们说,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要每小时75美金的工资。不便宜。我问他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他不过脑子就说,你想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我抱着想见识一把的心态说:“我们的船故障了,你能给我做个维修?”
他大手一挥,没问题!此人在我们的船上上下检查了三个多小时,没有找到症结所在。最后还是我给国内的工程师朋友打电话,才找出故障。那人不干了,说没找出问题他可以继续找,但是他已经付出了时间,给我们提供了服务,所以工资必须要给他。
这是我们在墨西哥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们不想得罪地头蛇,付了他400美金,息事宁人。码头上的一个老人等他走后,过来悄悄对我们说:“以后你们不要跟这些人接触,他们不是我们游艇会的人,很多人就是招摇撞骗。”
在墨西哥的第一天,我们就当了一回冤大头。
“北京”号的检修还要继续,发现故障,需要更换零件。要命的是,更换的零件需要订购,3到4天后才能到这儿——咱们等不起。
与此同时,北京的烟斗传来了消息,如果我们继续南下的话,会在墨西哥湾遇到一个飓风。经历过上次的北太平洋风暴团,我们不敢再抱着侥幸心理硬闯了。
怎么办?就地等着的话,南极行程肯定耽误,错过了季节,到时候能不能上南极都是个问题。接着走,我那是拿全船人的性命开玩笑。
蹲在船头,我在脑海里争斗了一根烟的工夫,做了一个决定:船就停在圣卢卡斯做维修,我们弃船上岸,开车斜穿墨西哥,去梅里达。相当于从墨西哥的西北角,开到它的东南角。间隔3400公里。
租车也很费事儿,找了一上午,所有的车都太小,装载不了我带来的设备。租卡车的话,我又没有执照。没办法,最后我租了一辆吉普和一辆拖车。人上吉普,拖车载物,吉普拖着拖车跑。
水下拍摄器材、潜水器材、打气泵、气瓶、防水壳、绳索、绞盘、升降机……还有一艘小艇。两吨的登山器材和潜水器材,从船上搬下来,塞进了拖车里。“北京”号的吃水线一下子下降了10厘米。
小马拉大车,我们开始了漫漫墨西哥越野征程。
陆地上,一路比在海上还曲折。先北上200公里,把车开到渡轮上,越过南下加利福尼亚湾,然后再在陆地上狂奔。沿途经历了各种检查站的检查,每一次检查设备都要从拖车里搬下来。拖车太重,车头太轻,拖车不停地摆动。我速度一旦上去点,简直就把吉普车给甩起来了。上坡时感觉爬不动,下坡时感觉刹不住。倒车、拐弯,都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
墨西哥的收费站让我苦不堪言,我记得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们过了36个收费站,交了将近1万比索,相比之下,中国的收费站真的不算夸张。除此之外,沿途还遇到了很多警察和军队临检,装卸货物就算了,关键是这伙人还明目张胆地勒索,见钱开闸。
一路下来,墨西哥人给我的印象非常不好,却在最后被一个早点摊的妇女给扭转了。一夜疲劳驾驶,到了一个小镇,我下车买早点。语言不通,我比画着,要50个玉米饼。一路挨宰,我已经准备好了500比索——前一站就是这个价格。妇女忙碌地做完,把饼包好递给我,却没收我的钱,她示意只要50。最淳朴的,永远是底层的人民。
收费站那么多,加油站却特别少。我们的吉普拖着一吨重的拖车、两吨重的设备,外加六个人,油耗特别厉害。满箱油只能够跑200公里,但是墨西哥经常是开了300公里见不到一个加油站。无奈之下,我们只得自己再背上一个加油箱。
冰雹、大雨、浓雾,轮番来袭。开车走在墨西哥广袤的土地上,我有点儿梦回马鲁姆火山顶的错觉。
匆匆赶路,吉普车故障了,把我们扔在了一段高速的中央。左等右等,来了一辆大货车,在英文和中文的夹杂中,终于寻得了说西班牙语司机的帮助。这回开得更悬乎,把吉普车推上卡车的车顶,后面货舱里再装我们的拖车。
带到维修站,我们的小吉普又活了,带着我们闯进了首都墨西哥城。前一阵翻山越岭,如今见到高楼大厦,大伙儿疲惫减轻了不少,探出脑袋看风景,不过很快就被摁了回去——堵车。墨西哥城号称世界上交通最差的几个城市之一,和里约热内卢齐名,果然名不虚传,没一会儿我们就堵上了。那叫一个严实,堵得水泄不通。
一车人都在打盹,我也眯了一会儿。被喇叭惊醒的时候,我一看手表,三个半小时过去了,前面那个车屁股依然在那儿,纹丝未动。
好不容易出了墨西哥城,前面该一马平川了吧,结果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全来凑热闹。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声巨响,拖车爆胎了。路边也没有维修站,冒雨我们勉强着又走了一百多公里,终于见着维修站,雨也小了。
一看拖车轮胎,所有人都蒙了:轮胎已经跑成网兜了。梁红心有余悸地说:“老张你刚才要是打个滑,咱可能全部都给扔下高速公路了。”
“老张从来都命硬。”好在,快到终点了。
三天急行军,狂奔了3400公里,翻越了6座山,过了36个收费站,前方就是目的地梅里达。
村庄里的旧世纪
祭台上,大祭司在念着咒语,做着仪式,酋长在边上神情严肃地看着。祭台下,是成千上万的玛雅人,他们屏神凝息地抬头看着大祭司。大祭司的面前,两位玛雅武士将一个俘虏摁在石凳上。大祭司徒手挖出俘虏的心脏,举向天空。武士则用牙斧砍下俘虏的头,抛下祭台。下面的玛雅人山呼海啸地欢呼,载歌载舞。
这是梅尔·吉普森的经典电影《启示》里的经典场景。绝大多数关于玛雅文明的电影、纪录片,都少不了这个桥段:活人祭祀。
我对玛雅文明的兴趣,很早就萌芽了。一直想能亲自去探访一次玛雅人的活人祭祀现场。借着这次出海去南极,要经过墨西哥,就把这个计划给敲定了。我不是考古学家,但是我能够去接近历史现场。
关于玛雅文明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传说,都深深地吸引着我。公元前10世纪玛雅文明兴起,他们在没有机械的年代,徒手建立起了堪称神级的城邦和神庙;他们在天文、数学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他们数的计量单位,大到天体,小到量子,超前了社会发展水平一千年。
他们的知识体系已相当完整,有数学、天文、地理,有历法、法律,有制度、宗教,他们却又像恐龙一样,突然消失了。
他们的科技非常现代化,他们却又有着愚昧的活人祭祀传统。
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揭开玛雅文明的历史,我这一趟,只希望能够离他们的历史,更近一点。
我要找的,是一口叫作圣安东尼奥的井,当地人称其为圣井。通过网络我找到了这个井,在墨西哥政府还有专门的编号,后来却发现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一个,又是一个同名的误会。四个月前,我联系了一个梅里达的当地人,把圣安东尼奥井的照片传真给了他,让其在附近的玛雅人村落里分发,发动群众来帮我找。
一个月前,我们在洛杉矶的时候,梅里达朋友发来邮件,他们有线索了。
在梅里达休整的时候,我和梁红抽空去了奇琴伊察的玛雅古城邦遗迹。没有游人,残破的遗迹里,依旧显露出它们曾经的雄伟。羽蛇神金字塔、神庙、祭台,以前只在电视中见过的建筑,这会儿全部站到了我和梁红的面前。
这个信奉嗜血神明的民族,他们相信神明赐予他们食物,他们也需要奉献心脏、头颅和鲜血给神明,作为回报。到后来,求雨、节气、庆祝,活人祭祀已经成了他们的传统。
遗迹的中央,我们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球场,它就是传说中的死亡球场。墙壁上两米多高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圆形石孔。两个队伍在这座球场里比赛,哪一方把一个四五斤重的球打进这个石孔里,就赢得比赛,一球定胜负。这不是一项娱乐的运动,关于比赛的后续,有两种说法流传:获胜一方的队长,头颅将被砍下来,因为他是被神选中的那个人。另一种说法是,失败一方的队长将被获胜方的队长砍下脑袋,因为他是失败者。
遗迹的墙壁上,还留存着千年前的壁画。一个武士单膝跪地,他没有脑袋,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旁边另外一位站立的武士,则攥着他的头颅。形象而血腥。玛雅人相信,鲜血是他们和神明沟通的桥梁。
玛雅人的血腥祭祀,都被刻画在了他们的壁画中。不仅如此,墨西哥境内还留存着为数众多的玛雅人当年用于活人祭祀的溶洞,里面沉睡着数不清的祭品和尸骨。
在城邦遗址外面,我们就看到了一口巨大的活人祭祀圣井。井水污浊,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但我知道,里面少不了累累白骨。这个井已经被墨西哥政府下令封闭,任何人都不得下潜。
历史上的每一个文明,都是依河而生、发展,幼发拉底河旁边的苏美尔文明、长江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皆是如此。但是在玛雅文明的发祥地,别说大河,一条小溪都看不到。他们的用水来源于这片丛林里数不清的地下溶洞。玛雅人认为溶洞是神明的诞生地,也是他们死后进入冥界的通道,因此他们在地下溶洞里挖掘了很多口井,用于活人祭祀。
回到梅里达,这里有一百多口井,但想要找到一口祭祀用的圣井,并不容易。那位本地朋友充当我们的临时向导,带我们就近去了市区里的一口圣井。井口摆着一个巨大的人头石雕,他说是从这口井里挖出来的。
这口井被围上了栅栏,显然这儿已经成了一个景点,还专门修了楼梯,供人下去。井内是一个差不多篮球场大小的溶洞,顶部有很多还在生长的钟乳石,还有一个供人参观的平台。水非常清澈,我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我问向导,这口井里,有祭品和尸体吗?
他摇头,没有,这只是一口供村子里的人喝水用的水井,不过也有上千年历史了。
接着,向导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玛雅后裔居住的村落,还给我们介绍了村里的大祭司米尔科,这位祭司笑容憨厚,没有华丽的头饰,没有穿透鼻子和嘴唇的狼牙、犬骨,和普通村民并无二样。向导还介绍了一位身材敦实的玛雅村民哈奇德。哈奇德此前从未见过东方面孔,见到我们很高兴,邀请我们去他的家。
一座矮小的泥土房子,屋檐非常低,进门都需要低头,以示对屋主的尊重。
家徒四壁,这是玛雅人的家给我的第一感觉。一栋房子就一个房间,厨房、卧室、客厅,全在一起。奇怪的是,屋子里没有床,甚至连椅子都没有,只有系在房梁上的两个网兜吊床——这就是他们的椅子和床。玛雅人的房屋简陋,经常有虫子和蛇钻进来,为了防止在睡觉时受到攻击,于是他们发明了这种吊床。
抬头,晒干的玉米铺在房顶上,防雨。墙壁是红泥糊稻草,再加木头。这些都是典型的玛雅人建筑风格。
中午时分,哈奇德的母亲、妻子和一双女儿,开始给我们准备午餐。几张玉米饼,一盆驴肉,几个墨西哥小辣椒,还有他们特制的饮料,以及在丛林里采摘的水果。好客的玛雅人,给我们端出了他们最丰盛的菜肴。
一贫如洗的玛雅人,拿出如此丰盛的午餐来招待我们,我再一次被感动了。香烟又一次成了我和他们之间建立友谊的媒介。虽然语言不通,借助于翻译的帮助和丰富的肢体语言,我们也聊得非常融洽。
我问哈奇德,你觉得自己是玛雅人吗?他说只能说是玛雅后裔,因为他们甚至都不了解自己祖先的历史。他会说玛雅语,但是他们的文字已经失传了。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完整地知道他们祖先的历史。
梁红对玛雅人的吊床很感兴趣,问哪儿可以买到。哈奇德推出他的车——一种特有意思的交通工具,类似于北京的三蹦子,但是车厢在前面,司机在后面蹬,推着人走。哈奇德让我们上车,他载着我们来到哈奇德叔叔的家里,他是这个村里唯一会做吊床的人。一进家门,梁红就被屋子中央的一个吊床吸引住了,花花绿绿特别喜庆,而且很大,两个人躺都绰绰有余。我俩上去试了试,居然绷得住,质量不是一般地好。
遗憾的是,哈奇德的叔叔说,这个吊床是村里的一对要结婚的新人预订的,是他们的婚床,不能卖给我们。梁红不舍,特别想要,说我们俩也要结婚了。让我们感动的是,哈奇德的叔叔连夜跑到那对新人家里,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后,终于把吊床卖给了我们。
圣安东尼奥圣井之谜
在我的一再请求下,向导也帮忙游说,米尔科、哈奇德和他的几位朋友,终于答应带我们去找传说中的圣井,圣安东尼奥井。
此行我是准备要下潜到圣井深处的,为了保险,我在墨西哥城雇用了四个潜水教练,三男一女。这会儿他们也都到了梅里达。我们的临时探险队,就这样组建起来了:“北京”号一行六人,四个玛雅兄弟,还有四个潜水教练,一个翻译。四个玛雅兄弟上车时,一人揣了一把砍刀,我们有些吃惊:莫非丛林里还有危险?是人还是猛兽?
吉普拉着拖车,在山里艰难前行。很多地方道旁的树枝杂草淹没了山路。四个玛雅兄弟立马跳下车,挥舞着手里的砍刀,为我们开路。原来砍刀是做这个用的。一路上,我们还遇到了几个骑马的少年,还看到了几匹死在路边的野鹿。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一块空地上,我们刚下车准备扎营,一群蜜蜂嗡嗡来袭,非常不友好,追着我们叮,把我们又逼回了车上。
来不及上车的几位玛雅兄弟,马上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接下来米尔科迅速趴倒在地上,给我们打手势,示意给汽车熄火——正是发动机的声音,招惹来了蜜蜂。等了好一阵,蜜蜂数量有所减少,但还是有一些不肯散去。
哈奇德和米尔科见状,冒着被叮的危险,去捡了一些柴棍点燃,然后在上面盖上青草和树枝。浓烟冒起,蜜蜂很快就散去了。米尔科被蜜蜂蜇了好几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挠了挠,笑着说没事儿。好在这些是人工养殖的蜜蜂,毒性不大,如果是野生蜂,蜇几下是能致命的。
两棵歪脖子树下,露出一个方方的井口,两米长一米宽,里头一汪碧水,看不见更多内容。米尔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安东尼奥圣井,一千多年前,玛雅人活人祭祀的地方。
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想下去。为了这次探险,我做了很多准备,包括无数次的潜水训练。但是老实说,洞穴下潜还是第一次。在国内,我根本没地儿练习。
一些有过洞穴潜水经验的朋友说,洞穴下潜比在开放水域潜水难多了,而且危险系数也很高,需要非常注意水下的环境,一旦装备被复杂的岩壁钩住、氧气罐被卡住,都可能把人活活闷死在里面。而且还不能随便上浮,上面都是钟乳石,一个不留神氧气瓶就会被刺穿。
看着狭窄黝黑的井口,梁红格外紧张,拉了拉我,问我确定要下去吗,是否可以考虑放弃,让几个专业的潜水教练带着水下摄像机下去拍摄就可以了。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放弃。
动手在井的周围扎了几个稳固的支架,挂上滑轮。它必须要支撑我和装备的重量。地面工作准备完毕后,身为大祭司的米尔科说,圣井是神的居所,下潜之前,他要为我做一个特殊的仪式。不仅是为我祈福,更重要的是征得神明的同意。
米尔科低着头,紧闭双眼,双手摆在两肩前方,嘴里念念有词,我完全听不懂,只听明白了“Zhang Xinyu”三个字。完事了,米尔科又跟向导说了几句话,让转达给我们:
“井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神明的。你只是得到了神明的许可,被允许下去看看,但是你不要打扰神明,不要动里面的东西,更不要带什么东西出来。”
卸下拖车里的装备,再检查一次其性能,测试支架和绳子的负重,然后交代上面如何协助我。一切准备完毕,我准备穿潜水服的时候,又出意外了。两个我雇用的潜水教练带着两个陌生的当地人闯了进来。
看他们的表情,我就知道是勒索来了。果不其然,一番交涉,是来要钱的。我们的玛雅朋友们看不下去了,上去帮我们说话,说我们得到了墨西哥政府和梅里达政府的许可,他们凭什么来要钱。
两个当地人掏出一张纸,文字我不认识,也没有签名没有盖章。他们说这是地契,圣井所在的这块地是他们的。其实这事儿没法证明,说白了就是明目张胆地勒索。
异国他乡,深山老林,我不愿多生事端,情愿破财免灾。让我担心的,是那两个潜水教练——也可能是四个。那两个本地人是他们带来的,明摆着是串通好了来讹我们的。我一一扫视几个潜水教练,带人来的那两个躲开了我的目光。
这样的人混在了我们的队伍里,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这次下潜的安全性。
探寻“活人祭”
有的选吗?没的选,我们开了一万多海里的帆船,开了3400公里的车,跨洋越海,翻山越岭,来到了这里,我们,我,不可能回去。
无非求财,在外面,钱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向导告诉我的,我也就释然了。不管那几个潜水教练动的什么心思,他们无非就是想要钱,咱们还这么多人呢,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打发掉了前来勒索的村民,我们就继续紧锣密鼓地准备下潜工作。
我先要完成一次试降,下到半空,先看看里面的环境,不入水。别看井口很小,下去3米左右,里面的空间就变大了,我的头灯照不到墙壁。没有光照进来,我的能见度非常有限。我原以为,见光会飞出来一些虫子或者蝙蝠,可并没有,非常干净。这让我对之后的下潜充满了期待。
我在井内大声向上面报告情况,引起了几个玛雅兄弟的恐慌。我这才意识到,在圣井内喧哗,是对他们神明的不敬,赶紧闭上了嘴巴。探险,我们更应该把敬畏心摆在第一位。
天色渐暗,今天就只能完成这一次试降了。潜水教练们要回到梅里达,明儿早上再回来,我们则打算在这里露营。对此玛雅兄弟们有些担心,他们说晚上丛林里会有很多野兽,美洲豹、响尾蛇什么的。我看看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几辆车,应该没什么问题。哈奇德和他的一个朋友自告奋勇留了下来,保护我们。
哈奇德告诉我们,其实活人祭祀这个风俗,在某些村落,到现在都还存在。他们的大祭司,每年都会从周围的村子里选出一个15到17岁的少女,投献到圣井里,以祈求神明保佑孩子们身体健康、这片土地风调雨顺。
闻言骇然,可是我们没有理由去谴责这种行为,这是这个民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传统,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能左右的。
天亮了,经过昨天的试降,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就先放小艇进去,然后魏凯带着设备上小艇,去拍摄溶洞内的环境,待检测数据回来,我们绘图,为终极下潜做准备。
魏凯小心翼翼地下去了,对讲机里他的声音有点儿哆嗦。他说:“水面挺干净的,溶洞挺漂亮的,但是想想脚下面有那么多人的尸骨,心里难免犯怵。”
顺利取得数据,整个圣井的格局很快就被画了出来。它的切面,就像化学实验里的烧瓶,但是瓶底不是平的,像山峰一样跌宕起伏。正中间是一块突起,两边则是峡谷,左边还有一个斜坡。
制定好下潜策略,我开始给上面的人分工。曾乔负责控制绞盘,魏凯放绳子,小宇盯着发动机的油量,梁红则负责水下通信。
万事俱备,我正准备往身上套潜水服的时候,一声晴天霹雳,下雨了。天公不作美,今儿下潜的计划泡汤了。下雨会让溶洞内的水变得浑浊,而且还可能引起局部坍塌,绳索、绞盘甚至支架,都可能滑动。
等了几个小时,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天擦黑,几个玛雅兄弟要离开了,他们要回村子里吃饭了,给我们留了一盘子不知道什么肉,还有一个烤炉和一包木炭。大祭司临走前,把我叫到了一边,他今天来时带了一把猎枪。他把枪交到我手上,说他们不在,我要负责保护大家的安全,这儿真的有美洲豹。末了,还手把手地教我怎么使用这猎枪。
为了确定我学会了,大祭司让我开一枪试试。可能因为子弹受潮了,也可能因为枪管进水了,前面两颗子弹都放了烟花,到第三颗才打响。几个玛雅兄弟这才放心地离开。
又一夜宿营,雨下了整夜。我们把帐篷拼了起来,在里面烤肉。我当年在北京街头烤羊肉串的手艺还没丢,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这一顿丛林雨夜烧烤,让所有人都吃得兴致盎然。
玛雅兄弟太无微不至了。他们的神奇,还远未结束。
第三天早上,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一脸认真地对大祭司说,请他再做个仪式,让雨停吧。大祭司听了,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把杯子里的水倒在手上,再洒进圣井里,然后继续做着一些手势,嘴里念念有词。他刚做完,雨真的戛然而止,天边太阳也露出了头,天晴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但是四个玛雅人觉得没什么,好像这事儿很正常似的。我是唯物主义者,我的伙伴们觉得这是巧合,但是眼前的事实让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大祭司跟神沟通之后,请求雨神恰克让天放晴。其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不要忘了,他们是神奇的玛雅人。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可以下潜了。考虑到洞穴潜水极高的危险性,我临时取消了梁红跟我一起下潜的计划。洞穴里面地形太复杂,在水下我很难照顾别人,加上我俩之前都没有经验,她不下潜是最好的选择。
大探灯下去,终于把整个溶洞的全貌展示在了我的眼前。历经千年的冲刷和生长,这儿的钟乳石令人叹为观止,再加上环境使然,自然而然产生的历史厚重感,更加让人感到震撼。
潜水服、防水面罩、脚蹼、氧气罐、拉索、通信器。我武装到了牙齿,率先下到了水面,四个潜水教练也陆续被放了下来。在潜水界有一个名词,叫“潜伴制度”。洞穴潜水,不存在个人主义。经验最丰富、技术最高超的潜水员,都“挂”在水里了。这是一个极度需要互相配合、互相帮助的项目。
在水面,最后一次测试设备,临阵我的通信设备故障了。折腾了20分钟,我放弃了。可能这是玛雅之神希望我们在水下能够安静一些。无所谓了,我能听到梁红的声音就够了,这样我的心里就会有安慰。
冲她挥挥手,我潜下去了。水里的空间一下子比水面大了好几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呼吸。关掉手电,没一丝光渗进来,漆黑一片,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开着。
继续缓缓下潜,让耳朵适应水下的压力,渐渐地,我看到溶洞的底部,散布着很多不规则的石头,上面覆盖着大颗粒的沙子。这是个积极的信号,大颗粒沙子不会因为我们的游动而被带起来,导致水底浑浊。一条遍体白色的鱼儿,安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看东西的能力。我没有靠近它,生怕惊扰到它。
沿着一个坡向下,手电筒的光束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头骨。空洞的眼孔,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敢和它对视,躲开了目光。这种感觉,既神秘,又恐惧。
此外,随着水底水道的变化,乱石逐渐增多。我有些庞大的身躯在里面辗转腾挪相当吃力,氧气瓶在水底乱撞,“铛铛”作响。
随着下潜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头骨和一些人体其他部位的骨头,散落在水底,还有一些千年前的陶制品。骨头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皑皑成群。越看我的恐惧感越深。
紧张和恐惧,让人呼吸急促,导致二氧化碳在我的肺部聚积,我的眼前一度出现了幻觉。我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脑海里全是这些人在祭祀时被扔下来的情形。她们号叫、挣扎,她们在向我求救。
一个潜水教练游过我的身边,发现情况不对,拉了我一把,我才猛然惊醒。眼前,又是一颗散发着幽幽寒意的骷髅。
我不忍再看,选择上浮。
钻出水面的那一刻,看着梁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一时有些失语。来之前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就是要寻找玛雅人活人祭祀遗址,但此刻,我更想相信那只是一个传说,不是真的。
极限摄影师日记
独自一人在船上等待的日子很惬意,墨西哥的圣卢卡斯的风景很美,烧了我不少胶卷。船长和水手们去了3400公里之外的尤卡坦半岛,探寻玛雅人的活人祭祀圣井。
我是一个极限摄影师,以前的工作都是上高山,爬峡谷,跟船出海是第一次。船长从朋友那里得知有个摄影师不恐高、不怕水、不晕船,就把我给强征来了。
大伙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船长老张情绪有点低落,梁红说是因为跟玛雅后裔伤离别了。他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很容易和土著成为朋友。但是其他人兴致都很高,没有长途旅行的疲惫。原来老张在下潜圣井之后,把每个小伙伴都放下去,亲眼见见千年前玛雅人祭祀的溶洞,实在太震撼。
除了我之外,船上又新增了一个船员:老陈的爱人王佳,说要跟着感受一下丈夫经历过的风雨。这事儿船长好像不同意,曾有老船长告诫过他,长途航行,船上一定不能带女人。当然梁红是个例外——她的意志力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顽强。船长面子薄,拗不过王佳,这事儿就交给梁红来处理了。她开始也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心一软,答应了。她说:“接下来的一段路很安全,都是朋友,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老张令旗一挥,“北京”号拔锚起航,向哥伦比亚进发。
看来我错过了许多精彩,我向往的狂风暴雨没有来,这十几天在海上走得很平静。作为一个摄影师来说,这太枯燥了,蓝天白云、海鸟划空、海豹畅游,这些听上去很美,但是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拍几张就足够。我需要的,是能拍出来的故事。
到真正发生故事的时候,我却不能拍了,躺下了,因为食物中毒。
我上船没多久,天天罐头泡面炒饭有点儿腻,说想喝粥,但是小宇、曾乔和老张都说不会熬粥,所以一直没吃成。这天老陈一觉睡醒,可能也是饿了,说咱把昨儿的剩米饭熬一锅粥吧。
老张、魏凯和小宇当时在补觉,也没叫他们。我们把一锅粥瓜分干净了,真解馋。
吃饱了人犯困,我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下午,起来的时候感觉特乏力。好不容易撑到甲板上,风一吹就感觉不行了,肚子里的东西疯狂地往上涌,赶紧冲到船舷,一顿翻江倒海地呕吐。——难道我晕船了?
一回头,梁红坐在后舱船舷那儿对着我苦笑:“都下窝子(鱼饵)准备钓鱼了?”显然,她也吐了。话没说完,曾乔也跑出来一顿哇哇吐。
整整一下午,我完全爬不起来,就趴在那儿,感觉随时都有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晚上老张起来,一看我这模样就笑了:“小样儿,还说不晕船,我船上没有能顶得住的摄影师。”他再一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顿时严肃了起来,问我们都吃什么了。
奇怪的是,老陈自己没事儿,就是有点儿难受,但是不晕也不想吐。老张追问他在粥里放什么了,老陈挠挠脑袋,想了想,说:“当时就感觉有点儿馊……”
老张当时就火了:“船上什么问题都能出,饮食别给我出问题。以后剥夺你做饭资格了!”
得知是一碗粥惹出的惨案后,我比较崩溃,几乎把胆汁儿都吐完了,这种难受的感觉,在我此前的人生里,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在呕吐之前,船的晃荡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现在就不行了,微弱的飘摇,在我的感觉中就像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抵抗力了,不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
我面如死色地躺在甲板上,心里就一个感觉:完了,完了,我要死在海上了。如果能活着出去,打死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不是人干的事儿。此时,我特别地崇拜梁红。她从上海出发时就开始晕船,而且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的考验,她的那种难受的感觉,该有多极限啊!她居然能够坚持到了这里,还有后面到南极的遥远路程。吃饭的时候,明明吃不下,她也会逼迫自己多吃一点。面对每一个人,她总能给人以笑脸——全是动力。她,只是个女人。
船长老张,在这几天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上船之后,每天都会有些小意外发生,这个设备失灵、那条线路短路、船舱进水什么的,我当时就慌张得不行——这个怎么办啊,船要沉了,我们走不了了,等等。扭头却发现,船上就我一个人在紧张。小宇说:“船长在呢,你看天上——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算事。”
神奇的老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船上出了任何一个故障,他只要蹲在甲板上,淡定地抽几口烟、安静地琢磨琢磨,他就知道故障在哪儿,然后就开始独坐中军,调兵遣将:“小宇去看看水位情况,曾乔去检查一下水泵的阀门和胶管,魏凯去看看尾仓的出水情况。”然后他自己处理水泵的核心问题,很快就能把故障解决掉。他是一个机械天才,如果生在战争时期,他绝对是一个顶级的工程兵。
老张自我形容是一块五花肉:肉、香烟、盐。我觉得还不甚贴切,他的大脑是个机械库,里面全部是机油、油管、电路,还有各种机械零件、齿轮。每次发现他在想问题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他脑子里面,有很多机油在不停地流动。还有他的心脏,也是结构特别,是用纯不锈钢打造的,防风防水,抗腐蚀,还抗压。他的头脑和心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装着一样的伟大梦想。
出于一个摄影师的习惯,我特别想把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用镜头记录下来,然后描述到这里。
从年龄上讲,小宇还是个孩子,他也是船上最听话的那一个。很吃苦,很勤快,饭后收拾碗筷的事儿,基本上是他包圆。他也很善于观察。遇到两人在说悄悄话,他会马上走开;船长需要打下手的时候,他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听说他是中央美院的硕士,我还特意去观察过他的画,师从何家英,颇有神韵。
曾乔是我至今没琢磨透的一个人。一直到下船,我发现自己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比如昨天还能聊得很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今天,他就突然不搭理你了;昨天信誓旦旦的事儿,这会儿也能矢口否认。做任何事情,老感觉他似乎是在憋着一股劲儿,他自己不痛快,旁边看着的人也很不痛快。但是他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的不痛快在哪儿。这是一个从来都不表述自己内心的小伙伴。
魏凯是全天候晕着的,我很难见到他站着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也只有一张勉力支撑苦笑的脸。他已经进化到一种自我麻痹的状态了:不出舱就看不到海,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现在就是在家里,可以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至于“家为何在摇晃”,就当轻微地震。最难受的,就是他看女儿照片的时候,苦着脸很可怜的样子:“我就想听她哭一声。”
老陈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怎么活动。值班的时候在驾驶舱看小说,不值班就躺在内舱看小说。手机没电了,换iPad看。要睡觉了,一关机器就着,醒了接着看。每次碰到他,只能看到他低着的后脑勺。
船上的每个男人,都是大平足,包括我自己。有句老话说,平足的人走不了远路,都是守着家门的汉子。这艘船上的大平足爷们儿,却全都跑到了离家万里的地方。
另外一件让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的事儿,就是在船上睡觉。
船上内舱有两个房间,老陈和爱人占据一间,剩下一间是我、曾乔和小宇三个人睡。因为曾乔有洁癖,小宇基本不进来睡,他睡在餐桌的沙发上——那原本是魏凯的位置,但晕船晕得难以自制的魏凯已经把床铺挪到餐桌下了,睡在桌子腿和沙发之间。
另外一个沙发,是属于梁红的。船长老张,则从来不进舱睡觉,他一直睡在前舱门那个位置,把自己卡在中间。最开始我说他这是“作”,后来才发现,他这样睡觉是最安全的,因为船不管怎么在风浪中倾斜,老张的腰都能被门框卡住,摔不出去,也翻滚不了。
在船上,做任何事情的前提,就是要先固定好自己。不管是做事、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如果不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好,就会出各种意外——在甲板上会掉到海里、在船舱里各种磕磕绊绊、上厕所的时候会尿到自己身上。
在每天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梁红在船上,我估计我早就跳海选择一了百了了。在某种意义上,梁红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每到临界点的时候,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梁红一个女人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能坚持?这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曾单独问过梁红,这么难受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
“因为我爱270,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任何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的纯粹,不需要理由。
无论自己的身体多么饱经磨难,我还是要感谢这一次航行。一个摄影师的世界,全在镜头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海上特别通透,能拍摄到100公里以外的景色,颜色纯正。我想象中的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晚上的大海,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海洋里的微生物发出闪闪银光,一闪一亮,海天呼应。月亮出来的时候,时常有薄薄的云飘过,整艘船就仿佛披上了银纱。一些军舰鸟划过月亮,围绕着我们的桅杆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