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贝多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烛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阴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濛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做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小提琴)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西湖船
二十年来,西湖船的形式变了四次。我小时在杭州读书,曾经傍着西湖住过五年。毕业后供职上海,春秋佳日也常来游。现在蛰居家乡,离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亲眼看见西湖船的逐渐变形。每次坐到船里,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记,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来,心绪殊恶,就拿起笔来,把感想记录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两头尖的扁舟。这至今还是不变。常变的是船舱里的客人的座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座位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背后有同样藤穿的长方形木框,当作靠背。这些木框涂着赭黄的油漆,与船身为同色或同类色,分明地表出它是这船的装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纹样。每一小孔都通风,一望而知为软软的坐垫与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对坐垫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约一百度。既不像旧式厅堂上的太师椅子那么竖得笔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那么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来。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内弯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线。因此坐下去身体是很舒服的。原来游玩这件事体,说它近于旅行,又不愿像旅行那么肯吃苦,说它类似休养,又不愿像休养那么贪懒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见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为原始的)形式,我认为是最合格的游船形式。倘然座位再简陋,换了木板条,游人坐下去就嫌太吃力;倘然座位再舒服,索性换了醉翁椅,游人躺下去又嫌太萎靡,不适于观赏
山水了。只有那种藤穿的木框,使游人坐下去软软的,靠上去又软软的,而身体姿势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转侧,可以左顾右盼。何况他们的形状,质料与颜色,又与船的全部十分调和,先给游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当我正在求学的时候,西湖里的船统是这种形式的。早春晚秋,船价很便宜,学生的经济力也颇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优游湖中,尽一日之长。尤其是那时候的摇船人,生活很充裕,样子很写意,一面打桨,一面还有心情对我们闲谈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种种笑话。此情此景,现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还可以凭着追忆而写几幅画,吟几首诗呢。因为那种船的座位好,坐船人的姿势也好;摇船人写意,坐船人更加写意;随时随地可以吟诗入画。“野航恰受两三人”。“恰受”两字的状态,在这种船上最充分地表现出着。
我离杭后,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发现有许多船的座位变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长的藤椅子,后面也有靠背,两旁又有靠手,不过全体是藤编的。这种藤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阔,靠背也比以前的加高,坐上去固然比前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为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调和。在人家屋里,木的几桌旁边也常配着藤椅子,并不觉得很不调和。这是屋与船情形不同之故。屋的场面大,其所要求的统一不甚严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体浑成一个单位。其形式与质料,当然要求严格的统一。故在广大的房间里,木的几桌旁边放了藤椅子,不觉得十分异样,但在小小的一叶扁舟中放了藤椅,望去似觉这是临时暂置性质的东西,对于船身毫无有机的关系。此外还有一种更大的不快:摇船人为了这两张藤椅子的设备费浩大,常向游客诉苦,希望多给船钱。有的自己告白:为了同业竞争得厉害,不得已,当了衣物置备这两只藤椅的。我们回头一看,见他果然穿一件破旧的夹衣,当着料峭的东风,坐在船头上很狭窄的尖角里,为了我们的悦目赏心而劳动着。我们的衣服与他的衣服,我们的座位与他的座位,我们的生活与他的生活,同在一叶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间,两两对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们力能多给他船钱,这种不快已在游湖时生受了。当时我想:这种藤椅虽然表面光洁乎平广,使游客的身体感到舒服;但其质料形式缺乏统一性,使游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来源由于营业竞争的压迫,使游客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偿失,西湖船从此变坏了!
其后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座位,又变了形式。前此时长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见的躺藤椅一样。这变化比前又进一步,即不但全变了椅的质料,又全变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须得仰躺下来,把眼睛看着船篷。船篷看厌了,或是想同对面的人谈谈,须得两臂使个劲道,支撑起来,四周悬空地危坐着,让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后面。这料想是船家营业竞争愈趋厉害,于是苦心窥察游客贪舒服的心理而创制的。他们看见游湖来的富绅,贵客,公子,小姐,大都脚不着地,手不着物,一味贪图安逸。他们为营生起见,就委曲迎合这种游客的心理,索性在船里放两把躺藤椅,让他们在湖面上躺来躺去,像浮尸一般。我在这里看见了世纪末的痼疾的影迹:十九世纪末的颓废主义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助力,在所谓文明人之间长养了一种贪闲好逸的风习。起居饮食用器什物,处处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难免汩没了耐劳习苦的美德,而助长贪闲好逸的恶习。西湖上自从那种用躺藤椅的游船出现之后,不拘它们在游湖的实用上何等不适宜,在游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观,世间自有许多人欢迎它们,使它们风行一时。这不是颓废精神的遗毒所使然吗?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预备。这绝不是放逸,更不是养病。但那种西湖船载了仰天躺着的游客而来,我初见时认真当作载来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座位又变了形式。此前的躺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发。厚得“木老老”①的两块弹簧垫,有的装着雪白的或淡黄的布套;有的装着紫酱色的皮,皮面上划着斜方形的格子,好像头等火车中的座位。沙发这种东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够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许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脸皮半软半硬,对人迎合得十分周到,体贴得无微不至,有时使人肉麻。它那些弹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时使人难过。这又好似一个陷阱,翻了进去一时爬不起来。故我只有十分疲劳或者生病的时候,懂得沙发的好处;若在健康时,我常觉得看别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里装沙发,情形就与室内不同。在实用上说,当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觉很温软,与西湖春景给人的感觉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么大,坐着闲看闲谈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当作一件工艺品而审察它的形式,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为这些船身还是旧式的,还是二十年前装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座位的部分奇迹地换了新式的弹簧座垫,使人看了发生“时代错误”之感。若以弹簧座垫为标准,则船身的形式应该还要造得精密,材料应该还要选得细致,油漆应该还要配得美观,船篷应该还要张得整齐,摇船人的脸孔应该还要有血气,不应该如此憔悴;摇船人的衣服应该还要楚楚,不应该教他穿得像叫花子一般褴褛。我今天就坐了这样的一只西湖船回来,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种种感想,上岸后不能忘却。现在就把它们记录在这里。总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变坏的主要原因,是游客的座位愈变愈舒服,愈变愈奢华;而船身愈变愈旧,摇船人的脸孔愈变愈憔悴,摇船人的衣服愈变愈褴褛。因此形成了许多不调和的可悲的现象,点缀在西湖的骀荡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①“木老老”,方言,意即“很”,“十分”。
清晨
吃过早粥,走出堂前,在阶沿石上立了一会。阳光从东墙头上斜斜地射进来,照明了西墙头的一角。这一角傍着一大丛暗绿的芭蕉,显得异常光明。它的反光照耀全庭,使花坛里的千年红、鸡冠花和最后的蔷薇,都带了柔和的黄光。光滑的水门汀受了这反光,好像一片混浊的泥水。我立在阶沿石上,就仿佛立在河岸上了。
一条瘦而憔悴的黄狗,用头抵开了门,走进庭中来。它走到我的面前,立定了,俯下去嗅嗅我的脚,又仰起头来看我的脸。这眼色分明带着一种请求之情。我回身向内,想从余剩
的早食中分一碗白米粥给它吃。忽然想起邻近有吃粞粥及糠饭的人,又踌躇地转身向了外。那狗似乎知道我的心事的,越发在我面前低昂盘旋,且嗅且看,又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在说:“狗也是天之生物!狗也要活!”我正踌躇,李妈出来收早粥,看见狗便说:“这狗要饿杀快①了!宝官,来厨房里拿些镬焦给它吃吃吧。”我的问题就被代为解决。不久宝官拿了一小箩镬焦出来,先放一撮在水门汀上。那狗拼命地吃,好像防人来抢似的。她一撮一撮喂它,好像防它停食似的。
我在庭中散步了好久,回到堂前,看见狗正在吃最后的一撮。我站在阶沿石上看它吃。我觉得眼梢头有一件小的东西正在移动。俯身一看,离开狗头一二尺处,有一群蚂蚁,正在扛抬狗所遗落的镬焦。许多蚂蚁围绕在一块镬焦的四周,扛了它向西行,好像一朵会走的黑瓣白心的菊花。它们的后面,有几个空手的蚂蚁跑着,好像是护卫,它们的前面有无数空手的蚂蚁引导着,好像是先锋。这列队约有二丈多长,从狗头旁边直达阶沿石缝的洞口——它们的家里。我蹲在阶沿上,目送这朵会走的菊花。一面呼唤正在浇花的宝官,叫她来共赏。她放下了浇花壶,走来蹲在水门汀上,比我更热心地观赏起来,我叫她留心管着那只狗,防恐它再吃得不够,走过来舔食了这朵菊花。她等狗吃完,把它驱逐出门,就安心地来看蚂蚁的清晨的工作了。
这块镬焦很大,作椭圆形,看来是由三四粒饭合成的。它们扛了一会,停下来,好像休息一下,然后扛了再走。扛手也时有变换。我看见一个蚂蚁从众扛手中脱身而出,径向前去。我怪他卸责,目送它走。看见另一个蚂蚁从对方走来。它们二人在交臂时急急地亲了一个吻,然后各自前去。后者跑到菊花旁边,就挤进去,参加扛抬的工作,好像是前者请来的替工。我又看见一个蚂蚁贴身在一个扛手的背后,好像在咬它。过了一会,那被咬者退了出来,自向前跑;那咬者便挤进去代它扛抬了。我看了这些小动物的生活,不禁摇头太息,心中起了浓烈的感兴。我忘却了一切,埋头于蚂蚁的观察中。我自己仿佛已经化了一个蚂蚁,也在参加这扛抬粮食的工作了。我一望它们的前途,着实地担心起来。为的是离开它们一二尺的前方,有两根晒衣竹竿横卧在水门汀上,阻住它们的去路。先锋的蚂蚁空着手爬过,已觉周折,这笨重的粮食如何扛过这两重畸形的山呢?忽然觉悟了我自己是人,何不用人力去助它们一下呢?我就叫宝官把竹竿拿开。并且嘱咐她轻轻地,不要惊动了蚂蚁。她拿开了第二根时,菊花已经移行到第一根旁边而且已在努力上山了。我便叫她住手,且来观看。这真是畸形的山,山脚凹进,山腰凸出。扛抬粮食上山,非常吃力!后面的扛手站住不动,前面的扛手把后脚爬上山腰,然后死命地把粮食抬起来,使它架空。于是山腰的人死命地拖,地上的人死命地送。结果连物带人拖上山去。我和宝官一直叫着“杭育,杭育,”帮它们着力;到这时候不期地同喊一声“好啊!”各抽一口大气。
下山的时候,又是一番挣扎,但比上山容易得多。前面的扛手先把身体挂了下来,后面的扛手自然被粮食的重量拖下,跌到地上。另有两人扛了一粒小饭粒从后面跟来。刚爬上山,又跌了下去。来了一个帮手,三人抬过山头。前面的菊花形的大群已去得很远了。
菊花形的大群走了一大程平地,前面又遇到了障碍。这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峭壁,而且壁的四周都是水,深可没顶。宝官抱歉地自责起来:“唉!我怎么把这把浇花壶放在它们的运粮大道上!不幸而这又是漏的!”继而认真地担忧了:“它们迷了路怎么办呢?”继而狂喜地提议:“赶快把壶拿开,给它们架一爿桥吧。”她正在寻找桥梁的木材,那三个扛抬的一组早已追过大群,先到水边,绕着水走去了。不久大群也到水边,跟了它们绕行,我唤回了宝官,依旧用眼睛帮它们扛抬。我们计算绕水所多走的路程,约有三尺光景!而且海岸线曲折多端,转弯抹角,非常吃力,这点辛劳明明是宝官无心地赠给它们的!我们所惊奇者:蚂蚁似乎个个带着指南针。任凭转几个弯,任凭横走,逆行,他们决不失向。迤逦盘旋了好久,终于绕到了水的对岸。现在离它们的家只有四五尺,而且都是平地了。我的心便从蚂蚁的世界中醒回来。我站起身来,挺一挺腰。我想等它们扛进洞时,再蹲下去看。暂时站在阶沿石上同宝官谈些话。
“这也是一种生物,它们也要活。人类的生活实在不及……”我正想说下去,外面走进我们店里的染匠司务来。他提着早餐的饭篮,要送进灶间去。当他通过我们的前面时,他正在和宝官说什么话。我和宝官听他说话,暂时忘记了蚂蚁的事。等到我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左脚正落在这大群蚂蚁的上面,好像飞来峰一般。我急忙捉住他的臂,提他的身体,连喊“踏不得!踏不得!”他吓得不知所以,像化石一般,顶着脚尖,一动也不动。我用力搬开他的腿。看见他的脚踵底下,一朵白心黑瓣的菊花无恙地在那里移行。宝官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说道“还好还好,险险乎!”染匠司务俯下去看了一看,起来也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说道“还好还好,险险乎!”他放下了饭篮,和我们一同观赏了一会,赞叹了一会。当他提了饭篮走进屋里去的时候,又说一声“还好还好,险险乎!”
我对宝官说:“这染匠司务不是戒杀者,他欢喜吃肉,而且会杀鸡。但我看他对于这大群蚂蚁的‘险险乎’,真心地着急,对于它们的‘还好还好’,真心地庆幸。这是人性中最可贵的‘同情’的发现。人要杀蚂蚁,既不犯法,又不费力,更无人来替它们报仇。然而看了它们的求生的天性,奋斗团结的精神,和努力,挣扎的苦心,谁能不起同情之心,而对于眼前的小动物加以爱护呢?我们并不要禁杀蚂蚁,我们并不想繁殖蚂蚁的种族。但是,倘有看了上述的状态,而能无端地故意地歼灭它们的人,其人定是丧心病狂之流,失却了人性的东西。我们所惜的并非蚂蚁的生命,而是人类的同情心。”宝官也举出一个实例来。说她记得幼时有一天,也看见过今日般的状态。大家正在观赏的时候,有某恶童持热水壶来,冲将下去。大家被他吓走,没有人敢回顾。我听了毛发悚然。推想这是水灾而兼炮烙,又好比油锅地狱!推想这孩子倘做了支配者,其杀人亦复如是!古来桀纣之类的暴徒,大约是由这种恶童变成的吧!
扛抬粮食的蚂蚁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出了染匠司务脚底的险,现在居然达到了家门口。我们又蹲下去看。然而如何搬进家里,我又替它们担起心来。因为它们的门洞开在两块阶沿石缝的上端,离平地约有半尺之高。从水门汀上扛抬到门口,全是断崖削壁!以前的先锋,现在大部分集中在门口,等候粮食从削壁上搬运上来。其一部分参加搬运之役。挤不进去的,附在别人后面,好像是在拉别人的身体,间接拉上粮食来。大块而沉重的粮食时时摇动,似欲翻落。我们为它们捏两把汗。将近门口,忽然一个失手,竟带了许多扛抬者,砰然下坠。我们同情之余,几欲伸手代为拾起,甚至欲到灶间里去抓一把饭粒来塞进洞门里。但是我们没有实行。因为教它们依赖,出于姑息,当它们豢物,近于侮辱。蚂蚁知道了,定要拒绝我们。你看,它们重整旗鼓,再告奋勇。不久,居然把这件重大的粮食扛上削壁,搬进洞门里了。
朝阳已经照到芭蕉树上。时钟打九下。正是我们开始工作的时光了。宝官自去读书,我也带了这些感兴,走进我的书室去。
注释:
①饿杀快,江南一带方言,意即快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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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温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我与一青年君及两小孩四人从里湖雇一叶西湖船,将穿过西湖,到对岸的白云庵去求签,为的是我的二姐为她的儿子择配,已把媒人拿来的八字打听得满意,最后要请白云庵里的月下老人代为决定,特写信来嘱我去求签。这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景色宜人,加之是星期六,人意格外安闲;况且为了喜事而去,倍觉欢欣。这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难合并,人生中是难得几度的!
我们一路谈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桨,不觉船已摇到湖的中心。但见一条狭狭的黑带远远地围绕着我们,此外上下四方都是碧蓝的天,和映着碧天的水。古人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我觉得我们在形式上“如天上坐”,在感觉上又像进了另一世界。因为这里除了我们四人和舟子一人外,周围都是单纯的自然,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仅由我们五人构成一个单纯而和平、寂寥而清闲的小世界。这景象忽然引起我一种没来由的恐怖:我假想现在天上忽起狂风,水中忽涌巨浪,我们这小世界将被这大自然的暴力所吞灭。又假想我们的舟子是《水浒传》里的三阮之流,忽然放下桨,从船底抽出一把大刀来,把我们四人一一砍下水里去,让他一人独占了这世界。但我立刻感觉这种假想的没来由。天这样晴明,水这样平静,我们的舟子这样和善,况且白云庵的粉墙已像一张卡片大小地映入我们的望中了。我就停止妄想,和同坐的青年闲谈远景的看法,云的曲线的画法。坐在对方的两小孩也回转头去观察那些自然,各述自己所见的画意。
忽然,我们船旁的水里轰然一响,一件很大的东西从上而下,落入坐在我旁边的青年的怀里,而且在他怀里任情跳跃,忽而捶他的胸,忽而批他的颊,一息不停,使人一时不能辨别这是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间,我们四人大家停止了意识,入了不知所云的三昧境,因为那东西突如其来,大家全无预防,况且为从来所未有的经验,所以四人大家发呆了。这青年瞠目垂手而坐,不说不动,一任那大东西在他怀中大肆活动。他并不素抱不抵抗主义。今所以不动者,大概一则为了在这和平的环境中万万想不到需要抵抗;二则为了未知来者是谁及应否抵抗,所以暂时不动。我坐在他的身旁,最初疑心他发羊痫风,忽然一人打起拳来;后来才知道有物在那里打他,但也不知为何物,一时无法营救。对方二小孩听得暴动的声音,始从自然美欣赏中转过头来,也惊惶得说不出话。这奇怪的沉默持续了约三四秒钟,始被船尾上的舟子来打破,他喊道:
“捉牢,捉牢!放到后艄里来!”
这时候我们都已认明这闯入者是一条大鱼。自头至尾约有二尺多长。它若非有意来搭我们的船,大约是在湖底里躲得沉闷,也学一学跳高,不意跳入我们的船里的青年的怀中了。这青年认明是鱼之后,就本能地听从舟子的话,伸手捉牢它。但鱼身很大又很滑,再三擒拿,方始捉牢。滴滴的鱼血染遍了青年的两手和衣服,又溅到我的衣裾上。这青年尚未决定处置这俘虏的方法,两小孩看到血滴,一齐对他请愿:
“放生!放生!”
同时舟子停了桨,靠近他背后来,连叫:
“放到后艄里来!放到后艄里来!”
我听舟子的叫声,非常切实,似觉其口上带着些涎沫的。他虽然靠近这青年,而又叫得这般切实,但其声音在这青年的听觉上似乎不及两小孩的请愿声的响亮,他两手一伸,把这条大鱼连血抛在西湖里了。它临去又作一小跳跃,尾巴露出水来向两小孩这方面一挥,就不知去向了。船舱里的四人大家欢喜地连叫:“好啊!放生!”船艄里的舟子隔了数秒钟的沉默,才回到他的座位里重新打桨,也欢喜地叫:“好啊!放生!”然而不再连叫。我在舟子的数秒钟的沉默中感到种种的不快。又在他的不再连叫之后觉得一种不自然的空气涨塞了我们的一叶扁舟。水天虽然这般空阔,似乎与我们的扁舟隔着玻璃,不能调剂其沉闷。是非之念充满了我的脑中。我不知道这样的鱼的所有权应该是属谁的。但想像这鱼倘然迟跳了数秒钟,跳进船艄里去,一定依照舟子的意见而被处置,今晚必为盘中之肴无疑。为鱼的生命着想,它这一跳是不幸中之幸。但为舟子着想,却是幸中之不幸。这鱼的价值可达一元左右,抵得两三次从里湖划到白云庵的劳力的代价。这不劳而获的幸运得而复失,在我们的舟子是难免一会儿懊恼的。于是我设法安慰他:“这是跳龙门的鲤鱼,鲤鱼跳进你的船里,你——(我看看他,又改了口)你的儿子好做官了。”他立刻欢喜了,喀喀地笑着回答我说:“放生有福,先生们都发财!”接着又说:“我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在××衙门里当公差,××老爷很欢喜他呢。”“那么将来一定可以做官!那时你把这船丢了,去做老太爷!”船舱里和船艄里的人大家笑了。刚才涨塞在船里的沉闷的空气,都被笑声驱散了。船头在白云庵靠岸的时候,大家已把放生的事忘却。最后一小孩跨上了岸,回头对舟子喊道:“老太爷再会!”岸上的人和船里的人又都笑起来。我们一直笑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堂里。
我们在月下老人的签筒里摸了一张“何如?子曰,可也。”的签,搭公共汽车回寓,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