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庞德将定权直引至宗正寺的后庭,穿过一个四墙环抱的狭小院落,迎门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
院中门外都已经站立着操戈戴甲的金吾,见皇太子进来,也不跪拜,仅只抱拳施礼道:“臣等参见殿下。”定权知道这是由皇帝亲统的金吾卫,亦不去理会他们,径自入室,随手用手指在桌上一画,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嫌恶,也不愿多说,便站立着打量四下。宫室年久,已颇显败馁迹象,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内室靠墙一张空榻,因无床柱,也不曾铺设帷幔,榻上堆着两床被褥,连枕头亦十分低矮。定权不由冷笑一声道:“卿办事还真是周到。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本宫住在这里,陛下定是再放心不过了。”吴庞德笑道:“殿下谬赞。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闹不着。”定权笑道:“正是如此,本宫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纪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吴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本宫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臣听人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闻言,登时脸色煞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大约是,年深日久的事情,臣不太清楚,殿下恕罪。”他脸上仍是那副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定权一时无话可对他说,嘱咐王慎道:“既然已经安置好了我,王翁便请回宫复旨吧。”王慎点了两下头,低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这里里外外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两个头,才起身而去。吴庞德亦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也曳门离开。定权又举首环顾一周,这才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向门外望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里为了更不更衣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回到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一语不发。皇帝问道:“你没有跟去?”定楷叉手道:“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怎么?”定楷道:“殿下仍是君,也是臣兄长,臣怎么好去?不但殿下面上不好看,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明白道理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低头道:“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语,请陛下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册页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定楷遂将西苑中见到的情形大致叙述,方道:“臣想替殿下讨这个恩典,也不知陛下能否赏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朕自然会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女眷,算怎么一回事?”定楷道:“这也是殿下开了口,臣才过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间封的那个孺人,姓顾。”皇帝哼了一声,道:“太子这当口都不愿撇下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斯吗?”定楷答道:“也不是的,是这位顾孺人非要跟去,殿下倒是说要让陛下知道,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听了这话,沉吟半晌,方道:“朕就给你这个恩典,让她过去吧。”定楷忙躬身道:“臣亦代殿下谢陛下恩,臣这便去了。”见皇帝点头,这才退出。皇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孺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过,说是清河人。”皇帝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正说着,便听殿外来报,道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到他,问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答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细细查过了,他没怀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也不再追究,笑了笑,随后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这里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给朕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食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吗?”王慎跪答道:“臣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吧。”
秋日的天色和春夏总是不同,方才看着外头还只是一层昏黄,一瞬眼便全黑了下来,中间仿佛没有半点起承转合,就这样大剌剌地连接在了一起。就如同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却似乎本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门,刚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齐行礼道:“殿下!”定权点点头,道:“吴庞德呢?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名侍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臣等这便去咨询。”定权“嗯”了一声,又向外走了两步,那侍卫又是一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陛下给你们下的旨,是叫本宫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门?”见侍卫相顾无语,轻轻一哼,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正值月朔,没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无灯火,四面黑成一片。秋已深沉,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但各据一隅,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潲得一身都凉透了,却也不愿回到那间屋中去。
不知坐了多久,忽见院门外三四点huáng sè光晕,愈行愈近。定权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于晚风中摇摆不定,还看不清提灯者是何人,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殿下!”定权尚未回过神,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慢慢涌遍周身,方欲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定权微微一愣,却也伸手将她环住,问道:“你来了?”阿宝这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立至一旁,低声答道:“我来了。”
吴庞德抿嘴偷笑,插话道:“臣方才去接待这位娘子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实属死罪。”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置若罔顾,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这位娘子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臣就更加是死罪了。殿下和这位娘子还是屋里请坐,臣这就命人把晚膳送来。”他好歹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无二。定权不由心中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一只包袱,轻声应道:“是。”
及至入室,剩二人相对时,想起今日情事,反而尴尬无语。阿宝四顾了一下,便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开始擦拭室内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既然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妾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我已经是宽厚得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不答,擦完那椅凳,方接着说道:“还有一盒蜜饯,也叫他们收走了。”
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坐吧。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整天这里面又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袱拢了拢,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裳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妾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躯都是多余的,还需要什么衣服?”阿宝看了他一眼,摇头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妾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如此言语,阿宝也默不作声,将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耳赤而出。定权奇怪道:“又怎么了?”阿宝嗫嚅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个吴寺卿,看他现在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话间,院中侍从已将晚膳送至,将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子用膳,待用完了,臣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也还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答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内,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长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本宫一个指头。你不必这么小家子气,叫人家看了笑话去。”阿宝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别人……”
定权不由变了脸色,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差役进来收碗。一时无事,阿宝遂用脚踢了踢地面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室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室内却毕竟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她大约是看不过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笑道:“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我朝的祥瑞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