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女狠盯住马庭栋,那神态似乎双方有不可解之仇,的确令人困惑,犯了淫行是天人共愤,江湖人列为大忌,受害者是她的门徒,而她一意孤行地要双方将错就错地结合,是基于什么原因?
余军的背后抵着剑,他以乞怜的眼色望着亡魂女,只有亡魂女能救他。
亡魂女真能救得了他么?
素素挪动脚步……
“素素,别动!”亡魂女厉声喝止。
素素停步。
“素素,你一定要杀他?”亡魂女声音激颤。
“不止杀,还要把他碎尸。”
“你完全不顾师徒之情?”
“师父!”素素泪水又告流下:“徒儿从被污辱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死了,现在报仇的只是一副躯壳,至于恩师,来世再报。”话算是已经说绝。
“素素,你爱的仍然是修罗剑,对不对?”
“徒儿承认,但那已经过去了,徒儿已经失去了爱任何男人的资格。”惨痛之情,令人鼻酸。
“记得我曾经禁止你们交往……”
“师父!这已是过眼的云烟。”
马庭栋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凄怆,素素对他有爱情也有人情,然而为了朱大小姐,他无法接受,这是一种亏欠,一种难偿的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目前能为她做的,就只有助她复仇这一件事……
余军情急嘶声叫道:“前辈,您亲口答应过……”
素素一个斜旋,绕过她师父,森寒的长剑挥出。
“素素!”亡魂女栗叫一声,疾劈一掌。
素素反被掌力震得加速前冲。
余军为了保命,不顾背心有剑,扭身闪避,这一扭动,抵在背心的剑横划脊肉,剧痛使他的身形一滞。
就这一滞,素素连人带剑冲卷而到。
马庭栋适时收剑后退。
“哇”地一声惨叫,余军的左手臂齐肩被卸,手臂掉地有声,人也跌了下去。
“素素,你这逆徒!”厉喝声中,亡魂女欺身,同时扬手……
素素闷哼了一声,身躯前仆,手中剑自然而然地斜前扎出。
凄哼与闷嗥齐传。
素素被亡魂女一掌震得连翻三滚,但她的剑留在余军的身上,剑身半没在胁肋间。
现场泛起刺目的猩红,是血,余军身上流出的血,素素口里喷出的血。
亡魂女双腿一软,坐在余军的尸体旁,手搭上尸体,脸色凄厉如鬼,口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只见口唇在不停地抖动,泪珠纷纷滚落。
马庭栋完全糊涂了,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亡魂女重伤了门徒,却痛悼凶手之死,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难道他是失心疯,已经没了理智?
素素仰起头,粉腮白如金纸,绛衣染血,变成了朵朵暗赤色的花,口里挣扎着道:“师父,徒儿……不怪您,您……应该这么……做的!”转目,失神的眼朝向马庭栋,脸上绽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马庭栋弹步上前。
“素素姑娘,你的伤……要紧么?”
“我……不要紧,永远不要紧了……”仰起的头垂了回去。
马庭栋热血沸腾起来,想不到亡魂女对她自己的传人下了杀手,而维护的却是毒害传人的凶手,这简直是蛇蝎之行,扭转身,瞪着亡魂女……
亡魂女仍木在余军尸旁。
“不要,请……不要……”素素费力地嘶叫。
马庭栋再回过身。
“素素姑娘……”他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一种疯狂的冲动。
“马……马大哥,让我……最后这样称呼你……”
“素素……”马庭栋的眼睛变得更红。
“马大哥,我……恨……我们无缘,但……我已经瞑目了,禽兽已经……付出代价。”喘息,使得她的身躯不断颤动。
“素素!”马庭栋单膝着地,情不自禁地抓住素素一只手,咬着牙道:“振作些,我要尽力……”
“马大哥,我……要走了……”娇躯一震,两眼突然睁大,“我……大哥……”头一偏,寂然不动,半边脸浸在血沫里,一个凄怆的微笑,僵化在脸上。
“素素!”马庭栋大叫一声,喉头哽住,他俩之间谈不上情,但却有意。
亡魂女忽地展转身。
马庭栋本能地起立后退两步,用力一捏剑柄。
亡魂女膝行数步,扑倒在素素的尸身上,凄厉地呛呼道:“孩子,为师的并非有心……伤你,是情急失手,你……可以不死,为什么要自决……”
马庭栋目眦欲裂地瞪着亡魂女
亡魂女直起上半身,用手抚着素素的尸身,泪水纵横,喃喃地又道:“孩子,是为师的害了你,可是……你要为师的怎么办?啊!素素……为师的不求你原谅,有生之年,都是忏悔之日。”
马庭栋忍不住切齿道:“芳驾杀徒卫凶,大悖师道武道,何必假惺惺,素素姑娘在九泉之下,绝不瞑目。”
亡魂女转头望了马庭栋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回过头去,她是真的失悔了么?然而太迟了,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换回失去的生命。
马庭栋真想一剑宰了这蛇蝎女人,但素素临自决前的话声又响在耳边:“徒儿不怪您……您该这样做的……”这声音抑制了他的冲动,脱口道:“芳驾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亡魂女缓缓站起身来,久久才吐出声音道,“老身原希望事能两全,结果……满盘皆输!”
马庭栋咬咬牙道:“两全,如何解释?”
亡魂女道:“老身毋须向你解释。”
马庭栋微哼了一声道:“芳驾违背了师道,否定了师徒之义,在下与素素姑娘之间谈不上情,但有道义存在,芳驾……”
亡魂女厉声道:“你想怎么样?”
马庭栋把心一横,正要……
亡魂女突地坐了下去,顺手抓起余军被斩落的断臂,纵声汪笑起来。
马庭栋怔住了。
亡魂女其实不是在笑,是在狂嚎,凄厉刺耳的声浪,令人不忍卒听,她是疯了么?
嚎声久久才止住,她把断臂抱在胸前,望着空处发木,那神情,完全像一个发了疯的女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竟然痛悼凶手?
一条白色人影,远远出现在一块山石之上,朝这边招手,方向是在亡魂女身后,所以马庭栋首先发现。
“白衣追魂!”马庭栋在心里暗叫了一声,立即弹身奔了去,事实上他没与亡魂女争斗的必要。
亡魂女连动都没动。
涧谷更深处。
乱石堆间,马庭栋与白衣追魂隔丈许相对。
白衣追魂脸上罩的面具,使人有既滑稽又神秘之感,每一次双方相对,他似乎都有意跟马庭栋保持一段距离,双方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什么也说不上。
“阁下招在下来,是有话要说么?”马庭栋先开了口,下意识中,有揭开对方真面目的冲动。
“是有些话要说!”还是那使人听了极不舒服的声音,不像是自然的发音。
“在阁下未说之先,在下请教件事。”
“好,你先问。”
“阁下曾说过,有血书出现的地方就有朱大小姐,但在下始终不见其人。”
“也许她已经见过你。”
“为什么说也许?”
“这……她师父禁止她跟你交往,这一点你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她在师命难违之下,有意回避。”
“阁下也知道?”马庭栋暗自咬牙。
“唔!区区曾听到八寸婆婆训徒。”
“那是为了什么?”马庭栋略显激动。
“听口气……像是上一代的恩怨。”
“上一代的恩怨?”马庭栋这一来可是真正的激动了,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问题,咬咬牙又道:“那就是说八寸婆婆与在下家门之间有恩怨?”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这只是区区的猜测,不能作准。”白衣追魂轻轻地摆动着头、
马庭栋一想,觉得非常有可能,这困扰了很久的疑团,找不到任何理由可加以解释,上代恩怨之说,似乎是个可信的理由,八寸婆婆明知自己的出身,却偏说不配,显然是故意如此。白衣追魂是局外人,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有另外求证……
“好,现在该阁下提出问题了。”
“亡魂女得到铁匣血书最先是你传出来的?”
“不错!”
“如何证实?”
“在下的消息得自她徒弟之口,这假不了。”
马庭栋不承认也不行,他记得这秘密是在跟金童谈话时,不小心溜出口的,事实上,真正得到铁匣的是他自己,正巧又由太极老人成全,白衣追魂可能根本不知道铁匣妙用与真正血书落人天星门主之手这一节秘辛。
“天星门目前正集中力量对付亡魂女!”
“这是势所必然!”马庭栋淡淡说了一句,转了语调又道:“阁下不也志在血书么?”
“唔!”
“是准备直接对付亡魂女,还是伺机取利?”马庭栋语带讥讽。
“都可以!”白衣追魂冷冷应了一声,撇开话题道:“修罗剑,你曾经在山中失踪了一段日子……”
“失踪?”马庭栋心中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不碰头就是失踪么?”
“是可以这么说的。”
“那就算失踪吧!”
“你跟太极老人在一道?”
“曾经有这么回事!”马庭栋的心弦暗起震颤,难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得到剑诀这一段?太极老人会不会有意外?心念之中,强持镇定道:“只能说是碰头过,不能说是在一道,这与阁下有何关联?”
“因为太极老人曾被天星门胁迫利用过,所以区区想找他谈谈。”
“噢!”马庭栋松了口气:“那阁下就找吧!”
“你知道他的下落?”
“对不起,不知道。”
白衣追魂沉默下来。
面具遮脸,不见表情,所以也就无由揣测他的意向,这种人相当可怕。马庭栋之所以对他没太大的恶感,是因为他的行为表现似乎还不曾有过敌意,恶感虽没有,但警惕之心是有的,江湖人心险诈,包不定什么时候会起变化。
“沙!沙!”人走近的声音。
马庭栋抬眼一望,为之骇然大震,只见亡魂女左右各挟着一具尸体,吃力地朝这边走来。
她这是做什么?
亡魂女走近,从石隙间穿过,当然她不可能没看到咫尺之间的马庭栋和白衣追魂,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木木地默然前行,连眼珠子都不曾转一下,神色相当可怕,但掩不住悲伤之情。
她这是为何?
痛悼爱徒之北,理所当然,兼及凶手,就大悖常情,她同时挟抱素素和余军的尸体,到底为了什么?
马庭栋深深一想之后,跟了下去,他要看个究竟。
白衣追魂站在原地不动。
× × ×
仍然是涧边。靠山壁有个小小的石洞,两具尸体摆在洞口,亡魂女端相了一阵之后,先把余军的尸体抱进洞中,摆平,然后又出来准备抱素素的尸体。
原来她是要把两人合葬洞中。
正当她弯腰伸手之际,马庭栋倏然现身。
“芳驾且慢!”
“你……”亡魂女直起身,定睛望着马庭栋,眼中已失去慑人的棱芒,人像是突然老了许多,暗哑地道:“你什么意思?”
“芳驾要把两人合葬?”
“不错。”
“在下反对。”马庭栋神色沉凝。
“你……反对?”
“不错,在下坚决反对。”
“哈哈哈哈……”亡魂女狂笑起来。
马庭栋等对方笑够之后,才又开口。
“这并没什么可笑,在下是认真的。”
“你凭什么反对?”亡魂女脸皮子在抽动,原本呆滞的眸子,又现厉芒。
“芳驾不想想素素姑娘是因何而死的?”
“这与你何干?”
“在下是非管不可,素素姑娘含恨抱辱而死,可以说死不能瞑目。而今芳驾竟然大悖常情,要把她与恨如切骨的仇人合葬,她已经不能再开口抗议,但在下还活着,基于道义,代她说话。”
亡魂女连退两步,手扬起……
马庭栋当然知道对方金针的厉害,毫不踌躇地拔剑出鞘,目暴寒芒。
亡魂女怒视着马庭栋。
马庭栋全神贯注,只要亡魂女手一动,他便要以所参悟的绝招对付她,泼水不入的绝招,攻防部臻极致,他有自信一招制敌。
久久,亡魂女眸光收敛,手徐徐垂落。
“修罗剑,也许……老身当初错了。”
“芳驾是错了!”马庭栋不留情地指责。
“可是……唉!”亡魂女黯然长叹。
马庭栋困惑到了极点,他实在不明白这女煞星是一种什么心态。
“可是什么?”马庭栋紧迫着问。
“用不着告诉你!”
“可以,在下也不想知道,算是在下的请求,把素素姑娘另外安葬。”
“……”亡魂女无言,脸色在变化。
“这一点,在下坚持到底。”
“修罗剑,你……对这可怜的孩子真有一份情?”亡魂女突然变成一个伤心的普通老妇人。
“嗯!在下不否认。”
“好!你……带她去埋葬。”她无力地倚上身旁的山石,泪水流了下来,悲声又道:“冤孽,这是冤孽啊!”头垂了下去。
冤孽?她为什么要说这两个字?马庭栋不想追问,也不愿去深想,他收起剑,上前用双手托起素素的尸身……
亡魂女上前伸手抚着素素冷僵的脸颊,哀哀地道:“孩子,长眠吧,为师的从此永绝江湖。”
以她现在的表现,真可令人一掬同情之泪。
如花似玉的少女,如今就要化为土,化为泥,除了有心人的追忆,她什么也没留在世间,马庭栋感到一阵凄侧,眼帘有些模糊。
“孩子,静静地睡吧!”亡魂女在素素的额上亲了亲,然后退开。
马庭栋托着素素的尸身朝涧谷的深处走,他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埋葬这不幸的姑娘。
他是揭掉她面纱的唯一男人,依照她早先的誓言,她要嫁给揭纱的人,然而亡魂女却意外地加以阻挠,现在,他抱着她,可是她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亡魂女在听说他的身世之后,立即翻脸反对两人的交往,这是为什么?
如果亡魂女不反对,结果会是什么?马庭栋不愿深想这问题,因为有朱大小姐的关系,注定了依然是一场悲剧,而现在的演变、是另一场悲剧。
涧势又开始斜向上方,水流跟着变为湍急,但两侧陡峭的山壁却开朗和缓下来。
马庭栋伫足打量了一阵形势,决心要把素素埋葬在能以远眺的高峰之上,于是,他开始攀登右侧的山峰。尽管素素的身躯纤巧,但托在手里登峰,还是非常吃力的。
耗了近半个时辰,总算登上了峰顶,放眼一看,山山相连,峰外还有峰,他轻轻放下遗体。
马庭栋并不懂得风水,他要选的是秀丽特立的峰头。
游目四顾之下,发现右前方一座被数峰拱托的峰上之峰,孤高特立,一峰独秀,那是个理想的葬花之地,蓄养了一会神,再度托抱起素素的遗体,鼓勇前进。
又耗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达峰巅。
的确是非常理想。疏落的虬松,掩映着奇突的山石,还有山花点缀在石间,生仿一幅天然的图画,人就在图画之中。
蓦地,一条白影自山石间冒了出来。
马庭栋意外地吃了一惊,随即看出是白衣追魂,奇怪,他怎么先来了?
白衣追魂用手一指他近身的地方道:“这里,区区已经先替你选好了墓穴。”
马庭栋心中一动,前行数步,发现石间翻了新土,墓穴竟然已挖好了,他心里起了激动,抬头望着这神秘而古怪的人物,脱口道:“阁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衣追魂道:“算是同情吧!”
马庭栋道:“同情谁?”
白衣追魂道:“同情这多情这不幸的女子。”
马庭栋黯然,不知说什么好,停了半晌才道:“在下代死者领受阁下这份隆情。”
白衣追魂道:“天色快要向晚,动手吧!”
马庭栋吐了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