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纸球飞走了
“这边要这样折,然后沿着折线用刀子切开。”
刀子边缘割着纸,发出轻柔的声音。
“现在薄薄地涂一层胶,留一点边。像这样。”
我正在跟着托托卡学做纸球。粘好之后,托托卡用晒衣夹把纸球挂在晒衣绳最高的地方。
“等到完全干了以后,才能作开口的部分。懂了吗,笨蛋?”
我们坐在厨房的台阶上,看着要过很久才会干的彩色纸球。然后,沉浸在教学角色里的托托卡继续说明:“等你练习够了以后再做桔色纸球。一开始先做那种分成两截的,比较简单。”
“托托卡,如果我自己做好纸球,你可以帮我做开口吗?”
“看情况罗。”
他又来了,老是想趁机搜刮我的弹珠或电影明星照片。他们很诧异我怎么能收集到这么多。
“天啊,托托卡,你还拜托过我帮你打架耶。”
“好吧。第一个我可以免费帮你在做,但是如果第一没学起来,以后就要拿东西交换喔。”
“就这么说定了。”
同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很快学起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碰我的东西。
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纸球再也没离开过我的心里。那是“我的”纸球。想想看,如果我告诉葡仔这是我做的,他会有多么骄傲!小鲁鲁看到我拿着纸球晃啊晃的会有多么佩服!
我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在口袋里装满了弹珠和一些重复的照片,走上街头的世界。我要卖掉这些弹珠和照片,好去买至少两张色纸。
“快来看啊,各位!五个弹珠换一个多索,新的就像刚从店里买来的一样。”
没人理我。
“十张照片只要一个多索,连洛塔太太的店里都没这么便宜!”
还是没有回应。街头顽童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钱这种东西。我从进步街的街头走到街尾沿路叫卖;又几乎跑遍了整条巴洛德卡帕尼马街,都毫无收获。如果去姥姥家的话呢?我去了,但是姥姥不感兴趣。
“我不想买照片也不想买弹珠。你最好还是自己留着吧,因为明天你就会来求我再把这些东西卖给你。”
姥姥肯定没有钱。
我又跑回街上。我的腿上沾满了灰尘,脏兮兮的。太阳就快下山了。
“泽泽!泽泽!”
比利金欧发狂似地朝我跑来。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要卖什么?”
我晃动一下口袋里的弹珠。
“坐下来看吧。”我把要卖的东西摊在地上。
“怎么卖?”
“五颗弹珠一个多索,十张照片也是一样的价钱。”
“好贵。”
我快抓狂了,这个不要脸的小偷!贵?我开的价格,其他人只肯卖五张照片或三颗弹珠!我开始把东西收回口袋。
“等一下嘛。可以选吗?”
“你有多少钱?”
“三百里斯。我最多可以花掉两百。”
“好吧,我给你六颗弹珠和十二张照片。”
我揣着钱拔腿就飞奔到“悲惨与饥饿”去。已经没人记得“那件事”了。这个时间只有奥兰多先生在柜台和人闲聊;等到工厂鸣笛下班,工人纷纷近来喝一杯的时候,就挤不进来了。
“你们有卖色纸吗?”
“你有钱吗?你爸的账户已经不能再赊欠了。”
我没生气,静静掏出了两个多索的铜板。
“只剩粉红色和南瓜色的。”
“只有这两种颜色?”
“大部分纸都被抢去做风筝了。不过什么颜色的风筝大会飞,不是吗?”
“我不是要做风筝;我要做我的第一个纸球。”我希望我的第一个纸球是全世界最美的纸球。
快来不及了。如果我跑去奇可佛朗哥文具店,会浪费很多时间。
“不管了,我就买这种吧。”感觉多少有点遗憾。
我挪了张椅子,让路易国王坐在桌子旁边看。
“你会乖乖的喔,说好了?泽泽现在要做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等你长大一点,我就会教你,不收任何费用喔。”
我们做着做着,天色很快开始变黑。工厂鸣笛了,我得加快速度。贾蒂拉已经开始在桌子上摆碗盘。她习惯让我们先吃,这样我们就不会干扰其他人了。
“泽泽!路易!……”
她吼叫的声音大得好象我们远在木朗度似的。我把路易抱下来说:“你先去,我待会儿就来。”
“泽泽!你给我马上过来,不然你就惨了。”
“等一下就来!”
魔鬼的心情不好啊。她一定是和哪个男朋友吵架了;不是街尾那个,就是街头的那个。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胶快干掉了,做糨糊用的粉粘在我手指上,越急越难做,好象是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光线太暗,我快要看不见了。
“泽泽!”
好吧,我输了。她进来了,暴跳如雷。
“你把我当成你的仆人是吧?现在就给我过来吃饭!”
她好象一阵暴风卷进房里,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拖进饭厅丢到餐桌前。我的怒火被她点燃了。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做完我的纸球。”
我溜出饭厅,跑回原本的房间。
她发狂了。她跟着进来走向桌子——那上头 有我最美的梦——我那尚未完成的纸球被撕碎,一片片坠落。仿佛这样还不能满足她(我吓得目瞪口呆,以至于毫无反应),她抓住我的手脚,把我丢到房间正中央。
“我跟你说话,你就要听。”
我体内的恶魔松绑了,愤怒有如狂风般袭来,我开始反击。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妓女!”
“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她把脸贴进我的脸,眼中喷火。
“妓——女——”我放开喉咙大喊。
她从衣橱拿出皮带,开始狠狠地鞭打我。我转过身用手护着脸,怒气比疼痛更甚。
“妓女!妓女!你是婊子养的!”
她不停地打,我的身体痛得变成了一团火。然后托托卡进来了,他是来换手的,贾蒂拉因为打得太用力已经开始累了。
“杀了我吧,凶手!然后等着坐牢吧!”
她继续打,打到我跪在地上,抱住衣橱。
“妓女!妓女生的!”
托托卡把我拉起来,转向他们。
“闭上你的鸟嘴,泽泽,你不能这样骂你的姐姐。”
“她是妓女!杀人凶手!婊子养的!”
然后托托卡开始狠狠打我的脸、眼睛、鼻子、嘴巴,拳头雨点般落在耳刮子上……
葛罗莉亚救了我一命。她那时正和邻居罗森娜小姐聊天,听到了屋里的喊叫声,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葛罗莉亚可不是好说话的,她看到我脸上血流如注,一把推开托托卡,甚至不在乎贾蒂拉的年纪比她大,一掌把她赶走。我躺在地板上,眼睛几乎张不开,呼吸困难。葛罗莉亚把我抱到卧房。我竟然没有哭,不过路易国王代替了我,他躲到妈妈的房间里大哭大闹——因为他们揍我让他觉得很害怕。
“有一天你们会打死这个小孩,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么这些没心肝的怪物!”葛罗莉亚痛斥他们。
我在床上躺下,她准备好那盆万能的盐水。托托卡尴尬地走进房间,葛罗莉亚把他推开。
“滚出去,你这个胆小鬼!”
“你没听到他怎么骂人的吗?”
“他什么也没做,是你们逼他的。我出去的时候,他正在安安静静地折纸球。你们两个真是没有良心,怎么会这样打自己的弟弟呢?”
她替我擦拭血迹,我吐出一颗牙齿在水盆里。火山的火被点燃了。
“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懦夫!你自己要打架的时候就害怕,叫他代替你上阵。孬种!九岁了还尿床。我要把你的床垫拿给大家看,还有你每天早上藏在抽屉里尿湿的睡裤!”
然后她把所有人赶出房间,锁上门。她点上灯笼,因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脱下我的上衣,清洗我身上的污渍和伤口。
“痛不痛,糖糖?”
“这一次真的很痛。”
“我会很轻的,我最亲爱的小鬼头。你得先脸朝下趴一阵子等它干,不然衣服粘在上面会很痛的。”
但是痛的最厉害是我的脸;不只是伤口疼,更为了如此不必要的残酷行为感到愤恨。
处理好伤口后,他躺在我身边,轻抚着我的头。
“你看到了,葛罗莉亚,这次我什么也没做。如果是我活该,我不在乎被处罚。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她干涩地咽了口口水。
“最令我难过的是我的纸球,它本来会很美的,就像路易一样。”
“我相信那一定会是个很美丽的纸球。但是没关系,明天我们就去买色纸,我帮你做全世界最美丽的纸球,美丽到连星星都嫉妒。”
“没有用的,葛罗莉亚。只有第一次才能做出美丽的纸球;如果第一次做不好,就永远也做不好,或是根本不想再做了。”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家。我们可以去住……”
她陷如沉默。她一定是想到了姥姥家,但是那边不过是另一个地狱。所以她干脆跳进我的幻想世界,我和米奇欧的世界。
“我会带你去汤姆?米克斯或巴克?琼斯的牧场。”
“但是我比较喜欢佛莱德?汤普逊。”
“那我们就去他那儿。”
然后,我们这两个无助的人开始一起轻声哭泣。
整整两天,尽管我很想,却没办法见到葡萄牙人。他们不让我上学,怕别人看到残暴行为的痕迹。等到脸上消肿、嘴唇愈合,我才能重拾生活的节奏。我整天和小弟坐在米奇欧身旁,不想说话,看到什么都害怕。爸爸威胁说,如果我敢重复对贾蒂拉说的话就要揍我。我甚至连呼吸都胆战心惊,只能躲在米奇欧小小的树阴下避难,看看葡仔买给我的许多明星照片,耐心教路易国王打弹珠。他有点笨手笨脚的,不过再过几天他应该就可以抓住诀窍了。
我对葡仔的思念越来越深,他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不见了。我好想听他的声音,听他用温柔醇厚的声音叫我“小老弟”。我也好想看看他黝黑的脸。他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得无懈可击;衬衫领子总是硬挺,像是刚刚烫好,还有他的格子背心,和他袖口的锚型金炼扣。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小孩子的伤好得快,大家都知道这句话。
有一天晚上爸爸没出门,此外家里就是我和路易。路易已经睡了。妈妈应该快从城里回来了。有时候妈妈会留在纺织厂加班,所以我们只有在星期五才看得到她。
我决定待在爸爸身边,因为这样我就没机会做什么坏事了。他坐在摇椅上,呆呆地盯着墙壁。他老是不刮胡子,衬衫也乱糟糟的;他没去和朋友玩牌,可能是因为没钱了。可怜的爸爸,要让妈妈和拉拉去工作帮忙家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我可以想象爸爸找工作到处碰壁,一次次失望而归,耳朵边不断响着:“我们需要比较年轻的人……”
我坐在门栏上,数着墙上白白的毛毛虫,然后把眼光转向爸爸。
我只有在圣诞节那天早上看到过爸爸这么难过,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唱歌给他听怎么样?如果我唱得很好听,肯定可以让他高兴起来。我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所有会唱的曲目,想起艾瑞欧瓦多先生最近教我的一首歌;那是一首探戈舞曲,是我所听过最美的一首歌。我开始轻声地唱着: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裸体女郎就是我想要的……
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
我想要女人的身体……
“泽泽!”
“是的,爸爸。”
我马上站起来。爸爸一定很喜欢这首歌,希望我靠近一点唱给他听。
“你在唱什么?”
我重唱一遍。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谁教你这首歌的?”他的眼光阴沉灰暗,好象快要抓狂了。
“是艾瑞欧瓦多先生。”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准你跟着他到处跑!”
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我帮忙艾瑞欧瓦多先生走唱叫卖。
“再唱一次那首歌。”
“那是一首摩登探戈。”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
“再唱一次。”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又一个耳光,再一个,又来一个。眼泪不听使唤地倾泻而出。
“继续啊,继续唱。”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我的脸都麻了,眼睛因为受到强大的撞击不停地眨啊眨。我不知道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听爸爸的话……但是在痛楚中,我决定了一件事。这是我最后一次挨打了;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就算要我死我也不肯再挨揍了。
他停下来,命令我再唱一遍。我不唱了。我用无比蔑视的眼神看着爸爸说:“杀人凶手!来啊,来杀我啊!然后等着坐牢吧!”
他满腔怒火,起身离开摇椅,解下皮带,皮带上有两个金属环。他开始愤怒地叫骂:“狗娘养的!肮脏的东西!没用的家伙!这就是你和爸爸说话的方式吗?”
皮带在我身上响起强有力的哀鸣,感觉像是个长了好几千根手指的怪物,用力打击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倒在地上,瑟缩在墙角,我想他是真的要杀死我。然后我听到葛罗莉亚的声音,她冲进来救我了。葛罗莉亚,家里唯一一个和我同样是金发的孩子,没有人敢打她。她抓住爸爸的手。
“爸爸,爸爸,神是爱世人的,您打我吧,不要再打这个孩子了。”
他把皮带丢在桌子上,用手摩擦自己的脸。他为自己、也为了我而哭。
“我一时胡涂了。我以为他在捉弄我,嘲笑我。”
葛罗莉亚从地上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昏倒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妈妈和葛罗莉亚在一旁轻声安慰着我;客厅里很多人来来去去,连姥姥也来了。我一动就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本来想叫医生的,但又怕丢脸而作罢。
葛罗莉亚端了她煮的汤来,想让我喝一点,但是我连呼吸都很吃力,更不用说喝东西了。我整天昏昏欲睡,醒来之后疼痛减缓了许多。妈妈和葛罗莉亚一直陪着我,妈妈整晚躺在我身边,直到隔天早上才起身去上班。她向我说再见的时候,我抱住她的脖子。
“不会有什么事的,乖儿子。明天你就会好起来……”
“妈妈……”
我轻轻地开口,说出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控诉。
“妈妈,我不应该出生的。我应该像我的纸球一样。”
她哀伤地抚摩我的头。
“每个人生下来各有各的样子,你也是。只是有时候你啊,泽泽,你太皮了点。”